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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煞气初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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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叮铃”,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和母亲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声音消散后,堂屋内陷入了一种死寂,连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寒意并非来自气温,而是源于心底最深处无法言说的恐惧。
母亲的身体僵硬了片刻,随即,一种决绝的神色取代了她眼中的惊惶。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扑到墙角,一把抓起了我的帆布书包。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迅速和坚定。她将书包倒提,用力抖动,里面的课本、铅笔盒、空饭盒“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最后,那枚锈迹斑斑、刻着虫鱼图案的三清铃,“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古旧铜器。但我和母亲都知道,它绝不是。
母亲死死地盯着它,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转身,冲进灶房,再出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用来夹炭火的、长柄的铁火钳。她用火钳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枚三清铃,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手臂伸得笔直,尽可能让它远离自己的身体。
“妈……”我虚弱地喊了一声,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母亲没有回答,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夹着铃铛,快步走到堂屋正中央,那里有一个冬天用来烤火的、用青石板垒砌的方形火塘,此刻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她没有丝毫迟疑,将夹着的三清铃,狠狠地、决绝地扔进了火塘最深处的灰烬里!
“脏东西!滚回你的阴曹地府去!”她用土家语厉声喝骂,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得尖利。
然后,她再次冲进灶房,这一次,她端出来一个陶土罐,里面装着用来引火的、焦黑的锅底灰。她抓起一把灰,奋力撒向火塘里的铃铛,口中念念有词,是更加急促、更加威严的驱邪咒语。锅底灰纷纷扬扬,落在青铜铃铛上,覆盖了那些诡异的虫鱼图案和暗红污渍,像是要将其彻底封印。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用尽了力气,拄着铁火钳,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一丝侥幸,仿佛希望通过这最直接、最原始的驱邪方式,能够切断那无形的联系,将这来自幽冥的诅咒彻底埋葬。
我也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塘里的铃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堂屋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粗重的呼吸声。铃铛被覆盖在锅底灰下,没有任何动静。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我心中点燃。也许……也许这样就有用了?毕竟,锅底灰和火塘,在老人的说法里,都是至阳至刚,能够克制阴邪的东西。
然而,这丝希望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就在母亲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准备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颤声,从火塘的灰烬中传了出来!
不是铃舌撞击铃壁的“叮铃”声,而是铃身自身发出的、低沉的、带着某种不满和嘲弄意味的嗡鸣!
覆盖在铃铛上的锅底灰,随着这声嗡鸣,竟然如同被无形的气流吹动,微微向四周散开,露出了下面那幽冷的青铜色泽!
母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桌上的煤油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将她惊恐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没……没用……”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东西……这东西太凶了……普通的法子……镇不住它……”
而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声嗡鸣之后,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视线,似乎从火塘的方向投射过来,牢牢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那不是人类的视线,而是一种空洞的、贪婪的、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走的凝视。
我蜷缩在棉被里,瑟瑟发抖,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动静。这一次,不是急促的敲门,而是几个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压低了嗓音的、充满焦虑的议论声。
“山娃他娘!开门!快开门!”是隔壁阿牛爹粗犷而焦急的声音。
母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这才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不止是阿牛爹,还有另外几个闻讯赶来的青壮村民,他们手里拿着柴刀、锄头,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天光已经大亮,但铅灰色的天空依然压抑,将这些汉子们脸上的阴影衬得更加深沉。
“他婶子,杨婶家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阿牛爹是个黝黑壮实的汉子,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止她家!村西头老嘎叔家那头最犟的水牛,今天早上发现倒在牛栏里,口吐白沫,也是瞪着眼,没伤没病,就这么……没了!”
“我家屋檐下那窝燕子,昨晚叫得凄惨,今天一早,全掉在院子里,硬了!”另一个汉子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寨子里的狗,从后半夜开始,就没停过叫,不是平常那种,是……是那种夹着尾巴,像是看到啥东西的哀嚎!”
恐慌,如同瘟疫,在晨光微熹的瓦屋村迅速蔓延开来。牲畜离奇死亡,家禽诡异暴毙,连最敏感的动物都表现出了极致的恐惧。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煞气冲撞!而且,不是普通的煞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我们家,更准确地说,是投向了我。我是昨晚唯一从那条“阴阳路”上归来的人,也是唯一可能带来这恐怖源头的人。
“山娃,”阿牛爹看向裹着被子、脸色惨白如纸的我,语气尽量放得和缓,但眼中的审视和疑虑却无法掩饰,“你跟叔说实话,你昨晚回来,到底……到底带了啥东西回来?或者,看到了啥?”
我感到喉咙发紧,在众人目光的压力下,几乎喘不过气。母亲下意识地挪动了一步,挡在了我和众人之间,也挡住了他们看向堂屋内部火塘的视线。
“娃昨晚吓坏了,发了高烧,尽说胡话。”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维护,“他没带啥特别的东西,就是……就是可能冲撞了啥不干净的东西,把晦气带回来了。”
她不敢提及三清铃。在封闭的山村,这种明显与鬼神相关的“邪物”,一旦被坐实,我们全家都可能被视为不祥之人,被排斥,甚至被驱逐。
“晦气?”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王婆,她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踮着脚往屋里张望,“怕是没那么简单吧?我咋听说,山娃子捡了啥铃铛回来?这年头,山里的东西是能随便捡的?别是把啥‘老朋友’请回家了吧!”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村民们窃窃私语起来,看向我们母子的眼神里,恐惧和怀疑交织。
“都围在这里做么子!”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如同洪钟,暂时压下了嘈杂的议论。
人群分开,一个身影拄着虬龙杖,缓步走了进来。他穿着靛蓝色的土家传统服饰,头上包着黑色的头帕,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干裂的树皮,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正是瓦屋村最年长、也是最受敬重的梯玛(土老司)——罗阿公。
罗阿公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母亲紧绷的神色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罗阿公没有立刻询问,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先是扫过一片狼藉的堂屋地面,散落的课本,然后是脸色苍白的我,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落在了火塘里,那枚半掩在锅底灰下的三清铃上。
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村民先散去:“莫围在这里了,该做么子做么子去。煞气冲撞,人聚多了阳气杂,反而不好。我去杨婶家和老嘎叔家看看。”
他的威望无人质疑,村民们虽然满腹疑虑和恐惧,但还是依言慢慢散去了,只剩下阿牛爹等几个核心的汉子守在院门外。
待众人散去,罗阿公这才迈步走进堂屋,反手轻轻掩上了门。屋内的光线再次变得昏暗,只有煤油灯和窗外透进的铅灰色天光。
他没有去看母亲,也没有立刻问我,而是径直走到火塘边,蹲下身,仔细端详着那枚三清铃。他没有用手去碰,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幽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
堂屋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我们三人的呼吸声。
良久,罗阿公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娃儿,把你昨晚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一点不漏地,再跟我说一遍。尤其是……关于这个铃铛,以及你看到那个‘引路’的东西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目光如同磐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我知道,隐瞒已经没有意义,或许,这位村中最接近神灵的老人,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母亲鼓励(或者说,是别无选择)的眼神下,开始第三次讲述昨晚那恐怖的经历。这一次,我讲得更加详细,从手电筒熄灭,到捡起铃铛,看到诡影,符咒,白灯笼,咀嚼纸钱,没有瞳孔的窟窿,自行响起的铃声,扭曲的唢呐,以及最后消失在乱坟岗……
随着我的讲述,罗阿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脸上的皱纹仿佛也更深了。当我说到那七盏贴着“囍”字的白灯笼和送葬喜乐时,他握着虬龙杖的手,指节明显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讲完后,堂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罗阿公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看着火塘里的铃铛,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久远而恐怖的事情。
“罗阿公……”母亲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这铃铛……到底是什么?山娃他……他是不是被啥东西缠上了?”
罗阿公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有恐惧,有凝重,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
“这不是普通的法器。”他开口,声音仿佛又苍老了几分,“这是‘尸铃’。”
“尸铃?”我和母亲同时一怔。
“嗯。”罗阿公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过去法力高深的梯玛,用来引导‘那些东西’行走的法器。它上面沾的不是朱砂,是尸油和坟头土混合的‘阴墨’,画的也不是祈福的符文,是禁锢亡魂、驱使其行动的‘阴文’!”
我听得浑身发冷,尸油?阴文?驱使亡魂?
“那……那个引路的东西……”母亲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如果娃儿没看错,”罗阿公的声音沉得像铅块,“那恐怕不是普通的游魂野鬼……那是‘尸傀’!是被更厉害的东西炼制、操控,用来引活人入彀的傀儡!它洒符咒,是在标记‘路线’;它吃纸钱,是在补充‘阴煞’;那七盏白灯笼……那是‘冥婚引路灯’!”
冥婚引路灯!我猛地想起那惨白的光和猩红的“囍”字,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它……它引山娃去做么子?”母亲几乎要站立不稳。
“不是引他,”罗阿公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担忧,“是引他身上的‘生气’,或者……是引他捡到的这枚‘尸铃’!这铃铛,恐怕不是无意中掉落的,它是被故意放在那里,等待一个合适的‘引子’!山娃子,你恰好在这个时辰,带着足够的少年阳气,经过了那里,成了它选中的‘铃伥’!”
铃伥!如同被老虎吃掉后助虎为虐的伥鬼!我是这尸铃的伥鬼?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淹没了我。
“那……那现在该咋办?”母亲彻底慌了神,“把这铃铛扔回山里行不行?或者……或者找个地方埋了?”
“没用了。”罗阿公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它已经‘认’了山娃的气息。扔了它,它也会自己回来,或者,它会引来更凶的东西,直接找到他。至于埋……除非你能找到一口千年不见的‘镇龙井’,否则普通的土地,根本压不住它的煞气!”
他顿了顿,用虬龙杖指了指火塘里的铃铛:“你们看。”
我和母亲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那枚三清铃周围的锅底灰,不知何时,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发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阳刚”之气,甚至隐隐散发出一种腐败的阴冷气息。
普通的办法,对它完全无效!
“那……那岂不是没办法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
罗阿公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他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又看了看我,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办法……不是没有。”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沉重,“但很难,也很危险。”
“首先,要弄清楚,这‘尸傀’和‘尸铃’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它选中山娃,目的究竟是什么!三十年前……不,也许更早,这瓦屋村附近,一定发生过我们不知道的、与这‘冥婚引路灯’相关的大凶之事!”
“其次,在这之前,必须想办法,暂时稳住这枚尸铃,隔绝它继续散发煞气,祸害村里的人和牲畜!”
他看向母亲:“去,准备三样东西:五年以上的大公鸡鸡冠血,三年以上的黑狗牙齿磨成的粉,还有……祠堂香炉里,最底层的陈年香灰!”
“我要在这堂屋里,布一个‘三阳锁阴阵’,看能不能暂时将它困住!”
罗阿公的指令,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虽然伴随着雷鸣般的恐惧,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挣扎求生的方向。
母亲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去准备了。
而我,则蜷缩在棉被里,看着火塘中那枚幽光闪烁的尸铃,感受着那如芒在背的冰冷视线,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迷茫。
三阳锁阴阵……能锁住这来自幽冥的诅咒吗?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罗阿公话语中透露出的,关于三十年前甚至更早的“大凶之事”,像一片更浓重、更深不见底的乌云,正缓缓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