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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档房秘录 ...


  •   两天后,我的高烧终于在草药的威力与母亲不眠不休的照料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但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更重要的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始终萦绕在心头,比病痛更让人窒息。堂屋中央,那“三阳锁阴阵”依旧在无声地运转,金红色的符文光芒似乎比最初黯淡了一丝,但依旧顽强地禁锢着火塘中的尸铃。每一次不经意间瞥向那里,都能感受到一种被压抑的、蠢蠢欲动的恶意,仿佛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凶兽,正用冰冷的瞳孔时刻注视着我。

      罗阿公在这两天里,除了偶尔检查阵法,补充些许消耗的阳煞石粉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盘坐在角落,如同入定的老僧。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凝重气息,让所有人都明白,风暴只是暂歇。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勉强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映在窗棂上时,罗阿公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锐利和清明,但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却更浓了。

      “时候到了。”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山娃子,能走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腿脚依旧发软,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母亲默默地将一件厚实的旧棉袄披在我身上,又递过来一个装着热水的竹筒,她的眼眶泛红,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叮嘱:“万事……小心。听罗阿公的话。”

      我再次点头,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草药味的清冷空气,迈动了脚步。跨出堂屋门槛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燃烧的符文壁垒。尸铃静静地躺在香灰下,毫无动静,但我仿佛能听到它在我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声的嘲笑。

      阿牛爹和另外两个信得过的汉子早已守候在院外,看到我们出来,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敬畏,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罗阿公简单地对他们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务必守好院子,绝不能让任何人或牲畜靠近堂屋,更不可触碰阵法。

      随后,我和罗阿公,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瓦屋村清晨寂静的小路上。

      村子死气沉沉。往日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村民从门缝里偷偷张望,眼神触及罗阿公和我时,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回,留下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慌与猜疑混合的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杨婶家和其他几户死了牲畜的人家,门口还残留着焚烧艾草驱邪的痕迹,灰黑色的草灰被寒风卷起,打着旋,更添几分凄凉。

      老档房位于村子的最北端,紧挨着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乱坟岗。那是一座完全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低矮建筑,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裹着铁皮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几乎锈蚀成一团的巨大铜锁。石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和厚厚的青苔,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腐朽纸张和岁月尘埃的陈旧气息。这里,是瓦屋村记忆的坟墓,封存着这个古老村落几百年来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以及……那些不被允许提及的隐秘。

      罗阿公从怀里掏出一把样式古拙、油光发亮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了几下。“嘎吱——咔!”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沉重的锁舌弹开。他深吸一口气,用肩膀顶住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木门,缓缓推开。

      “吱呀——”

      门轴发出的呻吟,在死寂的空气中传得老远,像是打开了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冷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纸张霉变和灰尘的味道,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门内,是无边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罗阿公率先迈步走了进去,他从褡裢里取出火折子,吹亮,点燃了墙壁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插着牛油蜡烛的青铜灯盏。

      “噗!”

      昏黄、摇曳的烛光亮起,勉强驱散了门附近的一小片黑暗,却让更深处显得更加幽邃莫测。

      我紧随其后,跨过了那道门槛。瞬间,一股比门外更加阴寒的气息包裹了我,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细针扎在皮肤上。这不是温度的低,而是一种……属于“过去”的、沉淀了太多秘密与亡者信息的阴冷。

      借着一豆烛光,我勉强看清了档房内的景象。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但极其压抑。一排排用厚重楠木打造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各种线装书、卷轴、用皮绳捆扎的竹简,以及一些散乱的、纸张发黄脆弱的册子。灰尘在这些故纸堆上积了厚厚一层,蜘蛛网如同灰色的纱幔,在书架之间、房梁之上纵横交错。空气几乎凝滞,只有我们行走时带起的微风,搅动着那些沉睡的尘埃,让它们在烛光下狂乱飞舞。

      “跟紧我,莫乱碰东西。”罗阿公低声告诫,他的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回音。

      他举着灯盏,熟门熟路地走向档房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的书架更加古老,木料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黑色,上面摆放的也不是常见的族谱地契,而是一些用特殊皮革包裹、或者装在密封陶罐里的卷宗。这里的灰尘相对少一些,仿佛时常有人(或者说,只有罗阿公)会来打理。

      “我们要找的,是近一百年内,特别是五十到三十年前,村里发生的所有异常事件的记录。”罗阿公将灯盏放在一个空着的书架格子上,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找那些皮革包裹的卷宗,“尤其是……关于婚丧嫁娶,特别是非正常死亡、或者涉及外姓人、以及……与‘冥婚’、‘尸傀’、‘铃铛’相关的任何记载!”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扇通往恐怖真相的大门。

      我也开始帮忙,在罗阿公指定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脆弱的纸页。手指触碰到那些冰冷、干燥的纸张时,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的恐惧、疑惑,甚至是绝望。大部分记录都是用毛笔书写的繁体字,夹杂着大量的土家语和苗语词汇,读起来异常艰涩。

      时间在沉默的翻阅中悄然流逝。档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们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烛火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身后无尽的书架和黑暗上,扭曲、拉长,仿佛有无数幽灵在暗中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主要翻阅的是一些零散的记事册,上面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谁家丢了鸡,谁家孩子病了,谁家与谁家因为地界发生了争执……都是些琐碎的日常。但在这看似平静的记录下,我偶尔也能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涟漪。

      比如,在一本光绪年间的记事册边缘,用更细的笔触添了一行小字:“……后山夜闻女子啼哭,疑为精怪,祭之乃止。”
      又比如,一本民国初年的账本背后,胡乱涂画着几个扭曲的、类似符咒的图案,旁边写着:“张氏女投井,怨气不散,请梯玛作法三日。”

      这些零星的记录,像散落的拼图碎片,暂时还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案,但它们都指向了这片土地之下,潜藏着的超自然暗流。

      罗阿公那边似乎进展得更快,也更凝重。他翻看的是几本用土家语专门记录的“秘录”,这些通常只由历代梯玛保管和续写,记载着普通村民无法接触的、涉及鬼神祭祀、驱邪镇煞的重大事件。

      突然,罗阿公翻页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将脸贴到了纸面上,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找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我立刻凑了过去。只见他手中摊开的,是一本用深蓝色土布做封面的册子,纸张已经严重发黄,边缘破损,上面用浓墨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土家文。

      “民国二十七年,岁在戊寅……”罗阿公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的语调,缓缓念出上面的文字,“……冬月十五,大雪封山七日方晴。有辰州(注:今湖南沅陵一带,历史上是湘西赶尸的重要源头)客商马帮七人,借道瓦屋村后山古径,遇罕见雪崩,尽数罹难,尸骨无存……”

      辰州客商?雪崩?尸骨无存?我的心跳莫名加速。

      罗阿公的手指向下移动,点着后面的几行字,那里的字迹似乎因为书写者的激动或恐惧而显得有些凌乱:

      “……村人循迹搜寻,仅于断崖下觅得破碎货物及……一顶残破斗笠,一方绣有‘周’字之汗巾。据幸存向导言,此队押运之货,非同寻常,非茶非盐,乃七口以符咒密封之‘寿材’(棺材)!内盛何物,无人知晓。然自此事后,村中连续三载,每逢冬月十五雪夜,必闻山涧传来隐约铜铃之声,伴有送葬哀乐,然寻之无迹……有胆大者夜出窥探,言见白灯笼七盏,影影绰绰,似有佝偻人影引路,消失于乱坟岗深处……疑为客商阴魂不散,化作‘行脚尸’(赶尸的另一种说法),重复生前路径……”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民国二十七年!冬月十五!雪崩!七人!辰州客商!符咒密封的棺材!铜铃之声!送葬哀乐!白灯笼七盏!佝偻人影!乱坟岗!

      所有的线索,仿佛一道道闪电,在我脑海中炸开,与我那晚恐怖的经历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那诡影,那尸傀……难道就是七十多年前,那支辰州马帮的亡魂所化?!他们押运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货物,而是七具需要用“尸铃”引导、用符咒禁锢的……什么东西?!

      罗阿公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继续向下翻阅。后面的记录变得更加断续和隐晦,似乎当时的梯玛也充满了困惑和恐惧。

      “……曾试图作法超度,然感应其怨戾之气极重,非寻常横死……似有极大执念未消,或与所押‘寿材’之物相关……”
      “……铃声逐年减弱,然未曾断绝……推测其‘尸身’或‘凭依’之物,仍藏于山中某处,受地脉阴气滋养……”
      “……后世子孙,若再闻铃响见白灯,需万分警惕,此乃‘七煞引路’,大凶之兆,恐有……冥婚续缘,借体重生之祸……”

      “冥婚续缘!借体重生!”

      这八个字,如同八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想起那七盏贴着“囍”字的白灯笼!那扭曲的送葬喜乐!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简单的引路,而是为了进行一场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恐怖的冥婚?!而那场冥婚的目标……难道就是我?!因为我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出现在了那条特定的路上,捡起了那枚特定的、缺失了铃舌的尸铃,所以被选为了“新郎”或者……“祭品”?!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尸铃会“认”了我,为什么罗阿公说我是“铃伥”!我不仅仅是被标记,我可能已经被卷入了一场酝酿了数十年的、极其邪恶的仪式之中!

      “不止七十年……”罗阿公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翻到了这本秘录的最后一页,那里,用更加古老、更加潦草的笔迹,补充了一段话,墨迹颜色也与前面不同,显然是在不同年代后加的。

      “……然,戊寅之事,恐非起源。查先祖遗留之残卷,约在明末清初,此地曾有‘地仙’聚阴炼尸之传说,其所用法器,正为一套八枚之‘子母三清尸铃’!母铃控局,七子铃引路……后‘地仙’遭天谴而亡,八铃散落,不知所踪。疑戊寅辰州客商所运之‘寿材’,即为寻觅或承载此‘子母尸铃’之关键器物!若真如此,则‘七煞引路’之局,所图绝非简单冥婚,恐是……为了复活那明末之‘地仙’,或其炼制之……‘飞僵’!”

      “子母三清尸铃”!八枚!母铃控局,七子铃引路!
      明末清初!地仙!炼尸!飞僵!

      信息的冲击一波强过一波,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几乎要处理不过来了!我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支七十多年前枉死马帮的怨灵,其背后,竟然还可能牵扯到几百年前一个试图炼尸的邪道“地仙”!而那枚没有铃舌的尸铃,很可能就是八铃中的一枚“子铃”!那缺失的铃舌,或许就是掌控它的关键,或者……就在那所谓的“母铃”手中!

      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村后那片茫茫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原始深山!那支马帮的目的地是哪里?那七口符咒密封的棺材究竟在哪里?那可能存在的“地仙”遗迹又在何处?还有那枚至关重要的、掌控一切的“母铃”……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撞击声,毫无征兆地从档房深处传来,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和罗阿公同时一惊,猛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档房最黑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的不是书册,而是一些早年废弃不用的祭祀用具,以及几口据说装着某些“不洁之物”的、贴满了符咒的陈旧木箱。

      声音只响了一下,就消失了。

      档房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烛火还在不安地跳动。

      罗阿公的脸色变得无比严峻,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秘录合上,紧紧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握住了虬龙杖。

      “看来……有些东西,并不希望我们找到这些答案。”他低沉地说道,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那片深沉的黑暗,“它感应到了……感应到了我们触及了核心的秘密。”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狂跳。是那尸铃的影响?还是这档房里,本就封印着别的什么?抑或是……那“七煞引路”背后的东西,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调查?

      那声闷响,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开始的信号?

      我们寻找答案的过程,本身是否就在加速某种恐怖进程的到来?

      罗阿公深吸一口气,将秘录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然后举起灯盏。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

      我知道,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但我也知道,从我们踏进这老档房,翻开那本蓝色封皮的秘录开始,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真相的碎片已经握在手中,而拼凑出完整图案的过程,必将伴随着无法想象的恐怖与危险。

      那场跨越了三百年的阴谋,似乎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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