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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高烧与呓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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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连续多天一直噩梦不断。
堂屋的地板冰冷而坚硬,但我却仿佛躺在一片燃烧的炭火上。阿妈那双因常年劳作的粗糙手掌,此刻抚摸我额头的触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滚烫的毛玻璃。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与身体表面的滚烫交织在一起,让我在棉被里剧烈地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自己听来如同擂鼓。
光线。昏黄、跳跃、不安分的光线。那是桌上煤油灯的火苗,在我模糊而灼热的视线里,它时而扭曲成一张没有五官、只有漆黑窟窿的脸,时而拉长成七盏惨白的、贴着猩红“囍”字的灯笼,在浓雾中无声飘荡。耳边是永无止境的唢呐声,不是单一的调子,而是送葬的悲凉与某种邪异喜乐的疯狂混合,像两根烧红的铁钎,反复搅动我的脑髓。
“……吃了……好上路……”沙哑空洞的声音,伴随着“咔嚓咔嚓”咀嚼纸张的声响,如同跗骨之蛆,在我的梦境与现实边缘回响。
我感觉自己又在奔跑,在那条永无尽头的泥泞山路上奔跑,身后是窸窸窣窣的、无数纸人拖行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我的后背。我拼命想喊,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湿冷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山娃子!山娃子!醒醒!莫怕,阿妈在!”
阿妈的声音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穿透层层迷雾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和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恐惧。我感到有温热的、带着浓郁药味的液体被小心地灌进我的嘴里,是阿婆以前熬过的、用于驱寒定魂的土方草药,苦涩的味道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异物感。
我奋力挣扎,想要抓住这现实的声音,冲破那恐怖的梦魇。眼皮沉重如铅,但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的灯光下,是阿妈憔悴而担忧的脸。她身后,窗户纸已经透出了一种沉郁的、铅蓝色的微光。天快亮了。
“妈……”我发出一个干涩嘶哑的音节,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醒了!醒了就好!”阿妈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她用湿毛巾擦拭我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你昨晚发烧,尽说胡话……什么铃铛……白灯笼……吃纸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不愿重复那些不祥的词汇。但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被我扔在墙角、沾满泥泞的帆布书包。那里面,装着那枚不祥的三清铃。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低沉而急促的敲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刻,也砸在了我和阿妈的心上。不是寻常邻里串门的轻叩,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不祥。
阿妈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随即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这才起身走去开门。
门闩被拉开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外站着的,是住在村东头的杨婶。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圈乌黑,像是整夜未眠,双手紧紧攥在胸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婶子……不好了!我家……我家阿黄……死了!”
阿黄是杨婶家养了快十年的大黄狗,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极其凶猛忠诚,等闲山猫野狸根本不敢靠近。
“咋……咋死的?”阿妈的声音也绷紧了。
杨婶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恐惧:“不是寻常死的……是、是吓死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啥极端恐怖的东西……就、就死在鸡窝旁边!而且……鸡窝里……满地都是……都是鸡毛!十几只鸡,一只没少,可……可全都……僵住了!像被冻住了一样,直挺挺地站着,眼睛也是瞪着的,没半点伤,可就是……没气了!”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完这段话,最后几乎瘫软在门框上,呜咽起来:“寨子里老人都说……这是撞了‘黑煞’(注:湘西、恩施一带对某种凶煞邪气的统称),被活活吓走了魂!他婶子,你家山娃子昨晚不是从那条路回来的吗?他……他有没有看到啥不干净的东西啊?!”
杨婶的目光,越过阿妈的肩膀,直直地钉在了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探寻,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
阿妈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裹住被子,那股刚刚被药力压下去一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席卷而上。
阿妈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杨婶的问题,只是沉声安慰道:“杨婶,你先别急,也别瞎想。我去看看阿公起来没有,请他老人家过去瞧瞧。”
打发走几乎崩溃的杨婶,阿妈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久久没有说话。堂屋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个帆布书包上,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山娃子,”她转过身,走到我床边,声音低沉而严肃,“你老实告诉阿妈,你昨晚捡到的那个铃铛……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除了看到那个……人,还有没有碰到别的古怪?”
我知道,瞒不住了。杨婶家牲畜离奇死亡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必将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激起千层浪。而我,就是那个最先搅动潭水的人。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干痛的喉咙,开始更详细地、尽可能清晰地描述那枚三清铃——它的古拙样式、虫鱼图案、暗红污渍,以及它在我最恐惧时,那一声自行响起的、冰冷的“叮铃”声。
当我提到铃声时,阿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伸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感到生疼。
“自行……自响?”她喃喃重复着,眼神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那不是普通的法器……那是‘应灵’的法器!它……它认了你了!”
“认了我?”我茫然又恐惧。
“就是沾了你的生气,缠上你了!”阿妈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它会不停地响,把更多……更多那种东西引来!杨婶家的畜生,恐怕就是被它招来的煞气给冲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阿妈这可怕的断言——
就在此时,就在这黎明将至、光线朦胧的堂屋里,从我那扔在墙角的书包深处,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声极其清晰、冰冷刺骨的:
“叮——铃——”
这一次,不再是微不可闻的震颤,而是真真切切的、响彻在现实空气中的铃声!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我和阿妈的耳膜,也扎进了我们紧绷到极致的心脏!
阿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我的手腕,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书包。
而我,则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铃……又响了!
它不再仅仅是在月光下无声震颤,它开始在这活人的屋子里,在这黎明时分,发出了它的声音!
杨婶家的惨剧,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开始?
这枚来自幽冥的三清铃,究竟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