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烙印与不祥之铃 ...
-
我像一颗彻底失控、燃烧殆尽、裹挟着所有恐惧与泥泞的炮弹,以毁灭般的姿态,重重撞开了自家那扇熟悉的、饱经风霜的木质院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刺耳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平地惊雷,撕裂了村庄表面宁静的帷幕。巨大的惯性让我根本无法稳住身形,连滚带爬地、结结实实地摔进了堂屋冰冷而坚硬的三合土地面,膝盖和手肘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火辣辣的疼痛却远不及内心恐惧的万分之一。
堂屋内,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那盏摇曳着昏黄光晕的煤油灯。阿妈正借着这微弱而温暖的光线,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灯影,全神贯注地缝补着一件我穿旧了的、肘部磨破的土布衣裳。她佝偻着背,手指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而有些变形,但穿针引线的动作依旧稳当。这静谧而熟悉的场景,与我刚刚经历的森罗鬼域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我的闯入,如同巨石投入死水。阿妈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动静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手中那枚细长的钢针瞬间脱手,“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脚边的阴影里,针尖在跳跃的灯光下反射出一星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寒光。她惊愕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专注与茫然。
“鬼!有鬼!妈!我遇到老司的鬼魂了!他吃纸钱!还有白灯笼!送葬的唢呐!在乱坟岗消失了!”我瘫在地上,甚至来不及爬起,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是嘶哑的、变调的,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完全不像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
我的脸上毫无血色,惨白得像刚刷过的石灰墙,嘴唇因极度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紫色。浑身上下湿透冰凉,沾满了泥浆、草屑和刮擦出的血痕,整个人就像刚从坟墓里挣扎爬出的尸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濒临破碎的枯叶,完全无法自控。
阿妈先是愣住,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惊吓,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她眼中只是晚归的儿子为何会变成这副骇人的模样。但当她借着那跳跃不稳的油灯光,清晰地看到我脸上那绝非伪装的、近乎崩溃的惊恐,以及真真切切地听到从我口中嘶喊出的“老司”、“白灯笼”、“吃纸钱”、“乱坟岗”这几个如同触碰了村寨最深层禁忌的词语时,她脸上的血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难看。
她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巨大的、几乎是本能的恐惧,有深沉的、化不开的忧虑,但更深处,还夹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仿佛触及了某个古老传说的震惊,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宿命般的绝望。
她没有像寻常村妇那样惊慌失措地尖叫或追问,而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小板凳。她顾不上这些,快步冲到我身边,蹲下身,用那双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不顾我身上肮脏的污泥和可能带来的“不洁”与“晦气”,用力地将我从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搀扶起来。我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完全依靠她的支撑。
“莫怕!莫怕!山娃子,到家了!到家了就没事了!”她一边用颤抖却坚定的声音重复着,一边抓过旁边椅子上搭着的一条干燥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毛巾,用力地、快速地擦拭着我湿漉漉、不断滴着冷水的头发和冰冷僵硬的脸颊,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将那些附着的阴寒与恐惧一并擦去。
接着,她踉跄着快步走到隔壁昏暗的灶间,我听到碗碟轻微碰撞的、带着急切意味的声响。很快,她端回来一大碗滚烫的、散发着浓郁辛辣气息的姜茶。那碗边缘升腾起的白色水汽,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舞动,如同具有生命的灵体。
换过衣物,我被阿妈半扶半抱着,安置在火塘边那张铺着破旧棉垫的靠背椅上。她转身从里屋抱出家里最厚实、带着阳光暴晒后特有气味和皂角干净味道的棉被,将我像裹粽子一样紧紧裹住。我蜷缩在椅子里,双手捧着那碗烫手的姜茶,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喝着。滚烫辛辣的液体划过冰冷僵硬的喉咙,流入仿佛冻结了的胃袋,带来一丝微弱而虚幻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盘踞在骨髓深处的寒意。
过了好半天,狂跳得几乎要碎裂的心脏才稍微平复了一些节奏,但身体的颤抖,那种源自灵魂的战栗,依旧如同失控的筛糠,无法停止。我断断续续地、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哽咽,开始讲述路上的恐怖经历。
从放学后到在山路上捡到那枚诡异的三清铃;从浓雾中初遇那个戴斗笠的佝偻诡影,到他不断洒下浸水的黄色符咒,如同标记黄泉路引;从黑松林后撞见那七盏悬浮的、贴着猩红“囍”字的惨白灯笼,组成的邪异阵列;到他竟然当着我面,将那些画着朱砂的符纸塞进嘴里,发出“咔嚓咔嚓”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再到那沙哑空洞的“吃了好上路”和斗笠下转过来的、没有瞳孔的漆黑窟窿;最后,是那枚三清铃关键时刻的自鸣,山涧深处炸响的、扭曲悲凉却透着一股邪异喜气的送葬唢呐,以及我亡命奔逃后,回头目睹他如同青烟般融入月光下那片绝望乱坟岗的终极恐怖……
我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许多细节因为恐惧而模糊,但又有些画面清晰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刻在了脑子里。阿妈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我,只是脸色越来越白,握着膝盖的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那常年被烟火熏燎、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跳动的火苗,仿佛能从那橙红色的光芒中,看到我所描述的那片恐怖景象。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火塘中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我无法完全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那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上明明灭灭,投下深深浅浅、变幻不定的阴影,使得她的表情显得更加高深莫测,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沉重。
良久,阿妈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什么也没多问,没有质疑,没有安慰的空话,只是默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站起身。她走到堂屋门口,朝着村外、那片乱坟岗所在的方向,站定了身体。
然后,她用一种古老而低沉、充满了神秘、威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土家语,开始念诵起来。那咒语的音节古怪、拗口、急促,充满了某种原始的、强大的韵律感,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在与冥冥之中某种不可见的力量进行着沟通和交涉。我虽然听不懂具体的含义,但那语调中蕴含的驱逐、净化和强大的威慑意味,却清晰地传递过来。那不再是平日里温和絮叨的阿妈,而像是一位沟通天地的女巫,在用古老的方式,捍卫家的边界。
念诵完毕,她转身走到墙角那口半人高的米缸旁,掀开沉重的木盖,伸手进去,狠狠地抓了一大把饱满、晶莹、象征着生命与洁净的糯米。她回到门口,手臂用力一扬,将那一把糯米,均匀地、带着某种特定节奏和力量,撒在了门槛之外,形成一道清晰的、闪烁着微光的、充满象征意义的洁净界线。这是苗疆寨子里流传已久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驱邪方式之一,用生命之粮,阻挡污秽之物的侵入。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回我身边,重新坐下,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坚定地拍着我的背。
“莫怕,莫怕,山娃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祖宗保佑,家先护体,脏东西邪性再重,也进了不咱这家门。”她的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稳、缓和,带着一种母性特有的、试图抚平一切创伤的坚韧力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靠在她并不宽阔却异常温暖的怀里,寻求着最后的庇护。
然而,就在这看似安全的港湾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正在拍抚我后背的手掌,也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却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这细微的颤抖,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泄露了她内心那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汹涌的惊涛骇浪——她知道,我遇到的东西,绝非寻常。
那一夜,无可避免地,我发起了高烧。身体滚烫得像一块燃烧的炭,意识在清醒的恐惧与迷糊的梦魇之间沉浮,界限模糊不清。噩梦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不休,无穷无尽,而且无比真实。梦里,那个戴斗笠的佝偻背影一直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滑”行,脚下的山路永远没有尽头,不断洒下的黄色符咒像秋天的落叶,铺满了我的整个世界。我拼命地追,声嘶力竭地喊,却永远无法拉近哪怕一寸距离。
然后,他忽然停下,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迟滞感,转过头来……斗笠下,那没有瞳孔的、深不见底的漆黑窟窿死死地“凝视”着我,裂开的嘴角塞满了黄色的、写着朱砂符文的纸钱,发出持续不断的、“咔嚓咔嚓”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而那七盏惨白的囍字灯笼,始终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无声地、诡异地飘荡,排列成那种歪歪扭扭却透着邪异规律的阵列,将周围的一切都渲染成黑白红的死亡色调。凄厉扭曲的唢呐声,如同无处不在的背景音乐,尖锐地贯穿了整个梦境,无处可逃,将那份悖逆的“喜气”硬生生塞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然而,在我被高烧和噩梦反复煎熬、所有注意力都被那核心的恐怖景象所占据的混乱中,我完全忽略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如同毒蛇般悄然潜入我生活、并将对未来命运产生决定性影响的细节:
幽冥的烙印:在我刚才像炮弹一样撞开门、连滚带爬摔进堂屋的极度混乱中,从我那只沾满泥泞、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解放鞋那深深浅浅的鞋缝里,悄无声息地掉出来一小片东西。它湿透、绵软,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蜷曲状,分明是纸钱焚烧后残留的、未曾完全化灰的碎片!它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粘着从我鞋上蹭下的冰冷泥水,颜色暗淡,毫不起眼。然而,它却像一道来自幽冥世界的、无声而恶毒的烙印,不仅标记着被选中的猎物已经归巢,更象征着某种超越物理距离的、不祥的联系,已经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然建立,并穿透了阿妈设下的米障与咒语,将外面的恐怖,与家内的“安全”隐隐连接了起来。
不祥的信标:那枚引发了一切、又被我带回来的三清铃,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我扔在墙角的、沾满泥水的帆布书包最里层的隔袋里。
它沾着泥点和水渍,通体散发着一种与这充满烟火气息和温暖火光的家格格不入的、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木格的窗棂渗漏进来,恰好有一缕惨白的光斑,落在了书包的那一角。在月光的映照下,铃身上那几点原本暗红色的、像是陈旧血迹的污渍,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变得愈发鲜艳和深邃,幽幽地反射着微光,如同刚刚被温热的鲜血重新浸润过一般,充满了邪异的活性。而更令人毛骨悚然、足以让任何知晓其意义的人魂飞魄散的是——那根悬在铃腔内部、原本应该僵死不动、只有在人为摇动时才会撞击铃壁的铜质铃舌,此刻,正违背一切常理地、极其轻微地、持续不断地……自主颤动着。它并非大幅摇摆,而是一种高频的、细微到极致的振动,使得铃身内部发出一种只有将耳朵贴近书包才能隐约捕捉到的、持续不断的、如同阴间毒蛇在黑暗中吐信的“嗡嗡”声。
这声音微弱却执拗,仿佛在无声地呼应着、共鸣着远方乱坟岗中,某个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邪恶源头所散发出的召唤波动。
或者说,它本身,就已经不再是一枚普通的法器或古董,而是一个不祥的、活的引路信标。它已经将我的气息、我的命运,与那片死亡之地牢牢地锁定在了一起,并正以一种无可逆转的方式,将我这原本平凡的生活,一步步拖入一个无法想象、充满无尽诡秘与致命危险的巨大漩涡之中。门外的米障可以阻挡有形之物,却似乎无法隔绝这种凭借诡异器物建立起来的、超越现实的邪恶连接。夜还很长,而恐惧,才刚刚开始真正地……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