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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消失与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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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扭曲的唢呐,如同淬了毒的冰鞭,不仅抽打在我的背脊上,更狠狠鞭挞着我的灵魂。它撕裂了夜晚虚假的宁静,也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吃了好上路……”那沙哑空洞的声音,连同咀嚼符纸的“咔嚓”声,以及那没有瞳孔的漆黑窟窿,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我的感知里,成为驱动我逃亡的唯一燃料。
跑!不顾一切地跑!
我再也不管不顾,将全身残存的、乃至透支生命潜能的力气全都灌注到双腿之中。那枚三清铃依旧死死攥在掌心,它之前自主发出的那声清音仿佛耗尽了一部分灵性,此刻只是随着我狂奔的动作微微震颤,传递出一种冰冷的、持续的警示,仿佛在与身后那扭曲的《幽冥调》进行着无声的对抗。我像一头被地狱之火灼烧尾巴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喘息与呜咽,没命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记忆中瓦屋村那微弱却代表生机的灯火狂奔!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不再是单纯的气流,更像是无数冤魂挤在一起发出的哭泣与哀嚎,试图用无形的冰冷手臂缠绕我、拖慢我。山路崎岖泥泞,我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险些摔倒,鞋子里灌满了冰冷的泥水,每跑一步都发出“噗呲”的声响,粘滞而恶心。
道路两旁黑暗的灌木丛和横生的树枝,此刻化作了恶鬼伸出的、带着恶意的利爪,不断抽打、刮擦在我的脸上、手臂上、身上。火辣辣的刺痛感接连传来,皮肤被划破,温热的血液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流淌下来,但我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神经末梢都被一种更深邃、更原始的恐惧所占据——那是被捕食者盯上、源于生命本能的战栗。
身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声再次响起,而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密集,都要接近!它不再仅仅是跟随,而是变成了追逐!那声音粘稠而持续,仿佛有无数个纸人——就是那种给死人陪葬的、单薄脆弱的童男童女纸扎——它们用轻飘飘的、被雨水浸湿的躯体,在碎石路上、在草丛中、甚至在树干间拖行、爬动、跳跃!它们的动作僵硬而迅捷,带着非人的执拗,紧紧追咬着我的脚步。我甚至能想象出它们惨白的脸上,那用粗糙笔墨画出的、僵硬而诡异的笑容,以及空洞眼眶中透出的、对生者气息的贪婪。
我不敢回头!哪怕一眼都不敢!
生怕那一回头,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纸人,而是那张紧贴在我脑后、斗笠下没有眼睛的脸!或者,被那七盏悬浮的、贴着猩红“囍”字的惨白灯笼的光晕追上、笼罩。一旦被那光追上,我知道,我就再也无法挣脱这冥婚仪式的束缚,将成为这场恐怖盛宴中,献给未知存在的、活生生的“新娘”或“祭品”。
苗疆古老传说中,关于山鬼娶亲、关于厉鬼寻替身的种种恐怖故事,此刻不再是老人火塘边吓唬小孩的谈资,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威胁,紧追在我的身后。
肺部如同两个破旧不堪、满是漏洞的风箱,每一次扩张和收缩都伴随着灼热的疼痛和嘶哑的吼声,拼命榨取着稀薄而冰冷的空气。心脏早已超负荷,在我的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仿佛一匹受惊的野马,想要撞碎肋骨逃脱出来。喉咙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奔跑太过激烈导致毛细血管破裂,还是极致的恐惧本身带来的幻觉。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的边缘泛起黑斑,并且不断向内侵蚀。体力正在飞速流逝,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莫大的意志力。绝望的阴影开始笼罩心头——也许,我根本跑不掉;也许,这条山路本身就是一条循环的绝路,就像鬼打墙一样,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就在我的意志即将被疲惫和绝望彻底击垮的瞬间——
头顶上,那厚重的、仿佛压抑了几个世纪的乌云,终于散开了大半。清冷如水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如同天神倒悬的冰河,将整个山野照得一片诡异的澄澈。不再是之前那种朦胧昏黄的光晕,而是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毫厘毕现的明亮。
也正是在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残酷的清明月光下,我猛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雨水、血水以及泪水模糊、刺痛得几乎睁不开的视线,看到了!
看到了前方山坳的深处,那一片依偎在群山怀抱中的、熟悉得让我想要嚎哭的轮廓——瓦屋村!村子里,零星散落着几点微弱、摇曳,但在无边黑暗中却如同指引迷途灵魂的最后灯塔般的煤油灯光!
那是家的方向!是生的希望!
甚至,顺着山风,清晰地飘来了几声被距离拉长、显得有些飘渺,却在我耳中如同仙乐般无比亲切、带来无穷生机与力量的——狗叫声!“汪汪!汪汪汪!”
是隔壁家阿黄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到家了!我终于……终于到家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一股巨大的、几乎让我晕厥的暖流从心脏迸发,涌向四肢百骸。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我几乎要虚脱地瘫软在地,双膝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这泥泞之中。眼泪,滚烫的、不受控制的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泥、血污,汹涌地夺眶而出。那是恐惧释放的泪水,是庆幸活下来的泪水,是精神重压解除后近乎崩溃的宣泄。
我回来了!我从那个鬼地方跑回来了!
然而,也正是在这精神极度松弛、下意识地想要确认危险已经远离的瞬间,我一边撑着膝盖剧烈喘息,一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残留的惊悸,回头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仅仅是一眼!
让我如同被九天玄冰瞬间封冻,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微薄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逆流!
只见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我从小看到大的、枝桠虬结如同向天乞求的鬼爪般的歪脖子老槐树下——那个一直如同附骨之疽、引领着七盏引魂灯、咀嚼着符纸的佝偻诡影,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停留在原地,或者继续追赶。
他,或者说“它”,正轻飘飘地、没有丝毫犹豫和阻碍地,往路旁长满荒草和荆棘的斜坡一拐——
那不是走下路基!也不是跳下田坎!
那动作……无法用常理形容!就像一缕被山风吹散的青烟,没有任何实质的重量;又像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之中,边缘瞬间模糊、融化;更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分隔阴阳的墙壁,然后毫无阻滞地融入了进去!
就在我的注视下,在那个根本不存在任何道路、任何藏身之处的、月光照得亮如白昼的陡峭斜坡前,那个诡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他从来就只是我恐惧过度产生的幻觉!仿佛之前那漫长而恐怖的追逐,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不!不是幻觉!那被咀嚼后洒落的黄色纸屑,还粘在泥地上!那萦绕在鼻尖的、混合着香火和腐朽的诡异气味还未散尽!我身上火辣辣的伤口和几乎炸裂的心脏,都在疯狂地呐喊着——那是真实的!
我猛地刹住几乎虚脱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灵魂、凝固时间的寒意,从冰冷的脚底板如同毒蛇般直窜天灵盖!浑身的汗毛在这一刻根根倒竖,头皮阵阵发麻,像是有一万只冰冷的蚂蚁在同时爬行!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混合着深入骨髓、几乎要将我灵魂都撕裂的后怕,如同深海巨鳗,死死地攫住了我!
他……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消失?!
我喘着粗重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的气息,强忍着立刻逃回家、钻进被窝蒙住头的强烈冲动。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不顾一切的探究欲,混合着极致的恐惧,驱使着我。我鼓起这辈子残存的所有勇气,咽下口中带着铁锈味的唾沫,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走向断头台的囚犯,朝着他消失的那片斜坡,艰难地挪了过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脚下的泥地随时会裂开,伸出无数鬼手将我拖入深渊。
我走到了地方。借着此时清冷明亮、如同审判者冷漠眼眸的月光,我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审视着。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小径!也没有什么可以容人钻进去的洞穴或者茂密的灌木丛!只有一片向上延伸的、长满了及膝荒草、带着尖锐倒刺的荆棘丛、以及一些在月光下呈现出病态苍白颜色的无名野花的陡峭斜坡。泥土是新鲜的、潮湿的,除了我自己的脚印和刚才追逐时留下的杂乱痕迹,没有任何……属于“人”的脚印!无论是来的,还是去的!
那么……他去了哪里?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陡峭的斜坡,向上望去——
嗡!
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
斜坡往上,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借着这该死的、无比清晰的月光,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片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死亡、腐朽和绝望气息的——乱坟岗!
坟包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东倒西歪,如同大地上溃烂流脓的疮疤。许多坟冢已经塌陷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仿佛通往九幽地狱的洞口,隐约可见腐朽的棺木碎片。残破的墓碑,如同魔鬼参差不齐的獠牙,歪斜地、倔强地矗立在荒草与荆棘之中,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显考/妣”、“之墓”的残笔画,诉说着被遗忘的姓氏。
几团幽绿、飘忽不定的鬼火(磷火),在坟头间无声地游荡、闪烁、明灭,像是为谁举行着一场永不落幕的、寂静而恐怖的亡灵宴会,又像是无数双窥视着阳间、充满了怨毒与渴望的鬼眼。
这片乱坟岗,就静静地卧在那里,离村子如此之近,近得让人心寒!它仿佛是村庄光明明亮面孔背后,那阴影中滋生的、不为人知的腐烂另一面。
所以……
我刚才一路跟着的,那个洒符咒、吃纸钱、引白灯笼、在送葬喜乐中出现的東西……
那个我甚至一度将其视为摆脱孤独恐惧的依赖的“目标”……
根本就不是人!
是鬼!是这乱坟岗里爬出来的、怨气不散的孤魂野鬼!
或者说,是比孤魂野鬼更可怕、更邪门的东西——是某个死去的梯玛(土老司)的亡魂!老人火塘边故事里那些能够沟通阴阳、驱使鬼神、法力高强的梯玛,死后因为某种强大的执念或是未完成的邪恶仪式,魂魄不散,化作了更为凶厉的鬼物!它依旧在这条阴阳交界的古道上,重复着某种可怕的、未完成的、或许是寻找替身或是进行邪恶祭祀的仪式!那些符咒,那些白灯笼,那扭曲的《幽冥调》,那“囍”字……这一切,都是那邪恶仪式的一部分!
而我,这个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活人,不幸成为了它选中的“对象”!成为了这场恐怖冥婚的另一个“主角”!
“呃……”
极致的恐惧瞬间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海啸,以无可抵挡之势彻底淹没了我的神智!那不是简单的害怕,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恶心和无法形容的、仿佛能将血液和骨髓都冻结的绝对冰寒!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啊——!!!”
我再也无法控制,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仿佛要将喉咙连同灵魂一起撕裂的尖叫!这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甚至盖过了远处依稀的狗吠。
转身!用尽这具疲惫身躯里最后一丝源于生命本能的力气,朝着村子里、朝着家中那点微弱却代表着唯一生机的灯火,没命地、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去!
书包在背上疯狂地、杂乱地拍打着,如同为我敲响的、急促的催命鼓点!泥浆不断溅起,糊满了我的裤腿,冰冷而粘腻。脸上、手臂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被横生的树枝刮开,火辣辣的疼痛此刻却如同甘泉,证明着我还在阳世,还在奔跑,还在挣扎!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像死亡的魔咒一样疯狂盘旋、炸响,吞噬了所有其他思绪:
跑!跑回家!跑回有光的地方!跑回有人的地方!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那片乱坟岗!离开那个吃纸钱的诡影!
我再也不敢回头,拼命地跑,仿佛只要慢上一秒,那片恐怖的乱坟岗就会扩张开来,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将整个瓦屋村、将我心中最后一点光明,彻底吞噬!
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忘却。那个没有眼睛的凝视,那七盏惨白的引魂灯,那咀嚼符纸的声音,以及它融入乱坟岗前的最后景象……已经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与我带血的双脚一起,跌跌撞撞地,闯回了看似安全、实则前途未卜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