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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魂灯 ...


  •   恐惧这东西,是有形质的。它不像刀,能给你个痛快;它像水,无孔不入,冰冷粘稠,一点点浸透你的骨髓,冻结你的思维。

      极致的恐惧,有时反而会催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固执的依赖。我不敢再喊,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冰窖里抽取寒气,肺叶针扎似的疼。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不断洒下符咒的佝偻背影,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和死寂中唯一移动的坐标。

      我成了被无形丝线牵住的木偶,麻木地、机械地跟着。有这个明确的、诡异的“目标”在前方,至少,驱散了一些独处于这吞噬一切的山野黑暗中、足以逼疯人的极致孤独与恐慌。那枚紧握在手心的三清铃,其青铜的冰冷触感,几乎要与我掌心的冷汗冻结在一起,成了我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山路蜿蜒,仿佛永无尽头。

      我们一前一后,在这寂静得只剩下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沉重拖沓的脚步声、风吹动符咒发出的“哗啦啦”如同纸钱飞扬的声响,以及那诡影永不疲倦的“沙沙”步态中,展开了一场无声而诡异的“竞走”。

      他的斗笠在微弱的、仿佛被过滤了的月光下微微晃动,边缘破败的篾片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不像遮雨的工具,更像指引幽冥的招魂幡,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对我进行着无声的召唤。他挎着的那个老旧竹篮里,不断飘出的、浸了雨水又粘在泥泞山路和旁边草丛里的黄表纸符咒,则像为我们这趟通往未知恐怖的行程,标记着一条不祥的、无法回头的黄泉路标。

      路旁的密林比之前走过的任何一段都要深邃黑暗。那不再是单纯的树木,而像是无数凝聚成实质的、蠢蠢欲动的黑影。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后面窥视着我们,它们的视线冰冷、粘腻,带着非人的好奇与恶意,紧紧跟随着我们移动的轨迹。

      有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某棵老树后衣角一闪,或是灌木丛中有什么东西以非自然的速度匍匐掠过,但当我猛地转头定睛看去时,那里除了摇曳的阴影和滴水的叶片,空无一物。只有那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更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陈年的香火纸钱焚烧后的余烬,又混合着某种草药腐烂的苦涩,偶尔,还会飘来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仿佛某种生物血液干涸后留下的气息。这混杂的气味钻进鼻腔,让我的胃部一阵阵不适地翻搅。

      不知又挣扎前行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整夜。雨势终于渐渐变小,从连绵不断的雨帘,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丝,最终,完全停了。只有树叶上积聚的雨水,承受不住重量时,才会“嘀嗒”一声坠落,砸在下面的叶片上,或者直接落在我的头顶、脖颈,那冰冷的触感每一次都让我浑身一激灵,如同催命的钟摆,精准地敲打着我紧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神经。

      头顶上,厚重如棉絮的乌云似乎也疲惫了,懒洋洋地散开了一些缝隙。月光趁机挣脱出来,变得稍微明亮和清晰了一点,不再是之前那种蒙昧的昏黄,而是带着一种死寂的、清冷的光辉,洒落下来。山野在这月光下显露出轮廓,岩石苍白如同巨兽的骨骸,树木扭曲如同挣扎的鬼影,一切都覆盖着一层不祥的银灰。

      也正是在这时,我们转过了一片生长得异常茂密、阴气森森的黑松林。这些松树与我平日里见到的截然不同,树干乌黑,虬枝盘错,针叶浓密得几乎不透一丝光,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林间飘荡着比别处更浓的白雾,那雾气仿佛有生命般,在林间缓缓蠕动。空气中那股香火混合腐烂草药的味道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作呕。这片黑松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的坟茔,或者……是无数冤魂聚集、不愿散去的巢穴。

      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了,一种近乎本能的预警在脑海中尖啸——不要过去!不能过去!

      然而,那佝偻的诡影没有丝毫迟疑,如同归巢的夜鸟,一头扎进了黑松林旁小径的更深处。我被那无形的线牵着,踉跄着跟了上去。脚步迈出,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的水膜,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就在转过那片如同鬼蜮门户的黑松林的瞬间——

      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冲向四肢百骸后又猛地冻结!呼吸骤然停止,肺部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的、超越理解的惊骇所取代——

      前方的浓雾里,毫无征兆地、幽幽地浮出了七盏灯笼!

      那不是寻常人家用的、透着温暖烛光的红纸灯笼。它们散发出的,是一种惨白的、毫无生气和温度的光,光线黏稠而阴冷,像是用浸过尸油的皮纸糊成,光晕的边缘模糊不清,仿佛在不断地渗出冰冷的寒意。它们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大约一尺的空中,排成一个歪歪扭扭、却隐隐透着某种邪异规律和仪轨感的队列。那队列并非直线,也非圆弧,而是一种扭曲的、如同垂死之人最后挣扎时划出的轨迹,又像是某种古老而恶毒的符咒的笔画。

      更让人头皮炸裂、灵魂出窍的是,每一盏惨白的灯笼上,都贴着一个褪色的、笔画歪歪扭扭如同垂死蜈蚣挣扎痕迹的——“囍”字!那字的颜色是一种暗淡的、仿佛干涸血液的猩红,在惨白得如同死人皮肤的光晕衬托下,格外的刺眼、悖逆!这诡异的光晕在潮湿的、仿佛凝滞了的雾气中扩散、交融,非但不能照亮前路,反而将周围的山林、岩石、甚至空气本身,都映照得如同森罗鬼域。

      一切色彩都消失了,只剩下黑白红这三种最基础、最对比鲜明、也最令人不安的色调——死寂的白,吞噬一切的黑,以及那象征着死亡“喜庆”的、诅咒般的红。仿佛我们这一步,不是踏在山路上,而是误入了一个古老的、被时光遗忘的、正在进行中的恐怖冥婚现场!

      那佝偻的诡影,就静静地站在那七盏白灯笼组成的诡异阵列中央,第一次,停下了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滑行般的脚步。他背对着我,那件宽大的、湿透了的蓑衣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厚重,像一件裹尸布。斗笠低垂,纹丝不动,仿佛他也成了这恐怖布景的一部分。

      死寂。

      连之前那“嘀嗒”的水声都消失了。风也停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自己疯狂撞击胸腔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恐惧与恶心直冲喉头的一幕——

      他缓缓抬起那只枯槁得如同千年鸡爪、布满褶皱和深色老年斑的手,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他伸向了挎在臂弯的竹篮,然后,用那鸡爪般的手指,拈起了竹篮里那些画着朱砂符咒的黄纸。

      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他竟然……将那些符纸,一张,接着一张,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塞进了他那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嘴里!

      “咔嚓……咔嚓……咔嚓……”

      干燥的纸张被牙齿无情碾磨、撕裂的声音,在绝对的死寂中异常清晰、刺耳!那声音粗糙、涩滞,完全不似咀嚼食物的声音,更像是在啃噬骨头,或者……某种风干了的皮肉。每一声“咔嚓”,都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我的神经上反复刮擦!我看到他干瘪的腮帮子在微微鼓动,看到黄色的纸钱碎屑从他裂开的嘴角溢出,粘在他灰白的、布满褶皱的皮肤上。

      我的喉咙发紧,一股酸液直冲上来,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灼烧着食道。

      “吃吧……吃了好上路……”

      一个沙哑、空洞、仿佛是从破旧腐朽的棺木里挤出来的、带着泥土和墓穴气息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这声音不带任何情感,没有催促,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冰冷地宣告着最终的归宿。它不像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钻进了我的脑海,我的灵魂深处!

      伴随着这声音,他猛地转过了头!

      斗笠因为转头的动作而微微抬起,露出了更多的面部轮廓。那裂开的嘴角还沾染着黄色的纸屑,像是在咀嚼着给死人的买路钱。而那片一直隐藏在阴影下的面孔……我终于看到了!

      那里,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根本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眼睛的结构!

      只有两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边缘粗糙如同被强行挖去的窟窿!那窟窿里没有丝毫反光,仿佛连周围那惨白的灯笼光晕都被它吞噬了进去!那是纯粹的、绝对的虚无,是连接着未知深渊的通道!那窟窿,正“凝视”着我!一种冰冷、死寂、带着某种非人好奇的“视线”从那两个窟窿里投射出来,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穿透了我的皮肉,直视着我颤抖的灵魂!

      “啊——!”

      积蓄到顶点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我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撕裂了我的喉咙,在这死寂的山谷中显得如此突兀和绝望。转身就想没命地逃跑,逃离这个比噩梦还要恐怖千百倍的地狱图景!

      可我的双腿,却像是被无数双从冰冷泥泞地底伸出的、枯瘦的鬼手牢牢抓住了脚踝!它们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仿佛不属于我自己。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不仅扼住了我的喉咙,剥夺了我呼吸的权利,更化作千钧重担,压在我的肩头,让我寸步难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咧着嘴、咀嚼着符纸、没有眼睛的诡影,感受着那来自虚无窟窿的“凝视”,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

      一直被我死死攥在手里、那枚冰冷得几乎与我手掌冻在一起的三清铃,突然自行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叮——铃——!”

      一声虽然微弱、却异常清脆、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核心之上的铃声,骤然响起!

      这铃声,与我记忆中老梯玛做法事时摇动的、洪亮而充满肃穆力量的三清铃音完全不同。它尖细、冰冷,带着一种穿透阴阳界限的、纯粹的魔力!像是一根烧红的冰针,毫无阻碍地刺破了我被恐惧冻结的耳膜,直抵大脑深处!

      这声突如其来的铃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我混沌僵硬的脑海!又像是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猛浇而下!

      “嗡”的一声,那束缚我行动的、名为恐惧的冰壳,出现了第一道裂痕!几乎停滞的血液如同解冻的江河,重新开始疯狂奔流,带着一种灼热的刺痛感冲刷着四肢!

      "跑!" 生存的本能终于压倒了一切,像野兽般在我心中咆哮!这个字眼如同唯一的火炬,在无边黑暗的恐惧中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几乎就在铃响与我转身欲跑的同一瞬间——

      从旁边深不见底、被浓郁黑暗彻底笼罩的山涧深处,毫无征兆地、凄厉地炸响一声破锣般的唢呐!

      “呜哇——哩——哩——咦——!”

      那调子,尖锐、高亢,却又破败嘶哑,分明是苗家、土家丧葬仪式上吹奏的《幽冥调》!曲调原本极其悲凉、呜咽,如泣如诉,是引导亡魂安然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安魂之曲。但在此刻,在这七盏惨白“囍”字灯笼的映照下,在这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了的雾气中,那原本的悲凉被强行扭曲、变形,硬生生透出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邪异的“喜气”!唢呐声不再是安魂的哀乐,而像是在为一场地狱的婚礼、为一场献给黑暗的狂欢奏响的序曲!那声音里充满了悖逆的欢愉,仿佛无数冤魂在尖笑,在舞蹈,庆祝着又一个生者踏入它们的领域!

      铃声!唢呐声!无眼诡影的咀嚼声!我自己的心跳声和粗重喘息声!还有那七盏白灯笼无声却无比强烈的存在感!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交织、碰撞、爆发!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将我彻底淹没!

      我再也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

      用尽全身力气,我猛地挣脱了那双腿的绵软,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又一声含混着恐惧与决绝的嘶吼,转身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那片如同鬼门关的黑松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去!

      身后,那咀嚼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那沙哑空洞的声音,再次幽幽传来,这次,似乎带上了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笑意”:

      “路……还长着呢……莫急……莫急……”

      唢呐声依旧凄厉地吹奏着那扭曲的《幽冥调》,伴随着我仓皇逃窜的脚步,如同送葬的乐队,也如同……迎亲的仪仗。

      而那七盏引魂灯,那惨白的光,那猩红的“囍”字,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无论我跑得多快,逃得多远,仿佛都永远无法摆脱。

      亡者的冥婚,生者的葬禮,在這片被濃霧與古老詛咒籠罩的苗疆山野,悄然拉開了序幕。而我,這個不幸的闖入者,已然成了這場詭異儀式中,一個身不由己的、活生生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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