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47、幽冥水道

　　刺骨的冰寒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透衣衫，扎入骨髓。幽暗的河水带着万钧之力，疯狂撕扯着我们的身体，试图将我们卷入更深沉的黑暗。眼前是一片混沌的墨色，唯有口中含着的“水息丹”化开的一缕辛辣清凉之气，勉强维系着肺腑间那一口生气，以及手掌传来的、阿雅那坚定而微凉的触感，提醒着我尚在人间。

　　下坠，无尽的翻滚下坠。

　　耳边是水流沉闷如雷的咆哮，淹没了世间一切其他声响，连那一直萦绕的惑心魔音和女子幽咽，似乎都被这纯粹物理的狂暴暂时压制了下去。但我知道，那只是假象，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水底的不祥，正随着我们的下潜而愈发清晰。

　　我死死攥着阿雅的手，另一只手紧握那枚染血的青铜铃舌。丹田处那滴暗金色本源在极寒与压迫下微微震颤，散发出微弱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勉强抵抗着河水的侵蚀与冰寒。眉心的祖铃印记依旧沉寂，但那份与山脉、与古老祖灵相连的沉凝感，却成了我在这片绝对幽暗中的唯一坐标。

　　根据地图指示，那水下密道的入口，就在下游一片礁石区的漩涡附近。在这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激流中寻找特定地点，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青铜铃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带有明确指向性的悸动！仿佛一根被拨动的琴弦，指引着某个方向！

　　是了！这铃舌与那污秽本源同出祖铃一脉（虽然后者已被污染），又刚刚刺激过王建国的骨傀，在此地，它或许能感应到那密道入口处可能残留的、更浓郁的污秽气息，或者……是祖铃当年封印时留下的某种印记？

　　来不及细想，我立刻通过紧握的手，向阿雅传递了方向的信号。她心领神会，我们不再盲目抵抗水流，而是顺势朝着铃舌指引的方向艰难潜游。

　　水流的力量大得惊人，暗涌无处不在。我们像两片无助的落叶，被抛来甩去，身体不断撞击在冰冷坚硬的礁石上，带来阵阵闷痛。水息丹的效果在快速消耗，胸口开始发闷，耳膜也因为水压而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肺部即将炸开，意识也开始因缺氧而模糊时，前方水流的力量陡然变得混乱起来！一股强大的、旋转的吸力从侧下方传来！

　　是漩涡！

　　地图上标示的入口！

　　我们精神一振，同时也更加警惕。漩涡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但也可能是通往密道的门户。

　　靠近漩涡边缘，那吸力变得更加恐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我们拖入深渊。水流在这里变得极其浑浊，无数泥沙和水草被卷起，视线更加模糊。

　　“抓紧我！”阿雅的声音透过水流传入耳中，带着决绝。她另一只手猛地抽出短刀，不是用于攻击，而是狠狠插向旁边一块巨大的、根基深厚的礁石，以此作为暂时的固定点，抵抗漩涡的拉扯！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用空着的手死死抠住礁石上的一道裂缝。冰冷的河水冲击着我们的身体，几乎要将我们撕碎。

　　就在这僵持的关头，异变再生！

　　那被暂时压制的惑心魔音，竟穿透了水流的咆哮，再次直接在我们脑海深处响起！而且，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迫近！仿佛那发出魔音的源头，就在这漩涡之下，咫尺之遥！

　　与此同时，一阵阵凄婉的、令人心碎的女子哭声，也混杂在水流声中，飘飘忽忽地传来。那哭声不再仅仅是幽咽，而是带上了某种具体的、针对性的诱惑。

　　“来啊……下来啊……”
　　“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分离……”
　　“抱住我……我们一起……永远沉睡……”

　　这声音仿佛能直击人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放大所有的疲惫、悲伤与绝望。我感觉到阿雅抓住我的手猛地一紧，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就连我自己，在那魔音和哭声的双重侵袭下，坚守的意志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迅速消融。身体的极度疲惫、多次重伤未愈的虚弱、对前路的茫然……所有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

　　眼前的黑暗仿佛化作了罗阿公失望的眼神，化作了父母泪流满面的脸庞，化作了阿雅在水中缓缓下沉、失去生机的画面……

　　“不……不能……”我拼命摇头，试图驱散这些幻象，但魔音如跗骨之蛆。

　　就在我心神即将失守的瞬间，我感觉到阿雅的手猛地用力，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我握着铃舌的手心里。那是一个小巧、冰凉、带着她体温的硬物。

　　是她的那枚绿松石耳坠！她一直戴在左耳上，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陈山……拿着它……记住……活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决绝，透过水流和魔音，清晰地传入我的心田。

　　这一下，如同醍醐灌顶！所有的幻象瞬间破碎！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伴随着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她要做什么？！

　　我猛地转头，只见阿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决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然后，她竟然主动松开了握着礁石和我的手！娇小的身躯瞬间被狂暴的漩涡吸力卷走，朝着那幽暗的漩涡中心坠去！

　　“阿雅！！！”我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肝胆俱裂！

　　她是要牺牲自己，为我争取机会？！还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几乎是一种本能，在那绿松石耳坠带来的刺激和阿雅坠向深渊的景象驱动下，我体内那滴暗金色的本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起来！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力量爆发开来，瞬间驱散了脑海中的魔音幻象！

　　我同样松开了手，不再抵抗那漩涡的吸力，甚至借助水流的力量，朝着阿雅消失的方向，全力追了下去！

　　天旋地转！巨大的离心力几乎要将我甩晕过去。身体在狂暴的水流中不受控制地翻滚、碰撞。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被这漩涡彻底撕碎时，猛地，身体一轻！

　　那恐怖的撕扯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下坠感，然后重重地摔落在某种坚硬而潮湿的地面上！

　　“噗通！” “噗通！”

　　两声落地的闷响。

　　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眼前一片漆黑，但能感觉到已经不在水中，而是身处一个充满浓郁水汽和回声的空间。耳边那震耳欲聋的水流声也变得遥远，像是被隔绝在了外面。

　　“阿雅！阿雅！”我顾不上疼痛，慌忙摸索着呼喊。

　　“咳……咳咳……我……我在这里……”旁边传来阿雅虚弱但清晰的声音。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滚带爬地摸过去，抓住了她的手，确认她安然无恙。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你……你刚才为什么要松手！”我声音沙哑，带着后怕和怒气。

　　阿雅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我感觉到那漩涡中心有一股奇特的‘引导’之力，并非纯粹的毁灭……而且，在那一刻，我佩戴的另一个耳坠（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产生了感应……那是母亲留下的，据说蕴含着一丝微弱的‘避水’巫力。我赌了一把，赌这漩涡是入口，赌那耳坠能护住我……也护住跟来的你。”

　　原来如此！她并非盲目牺牲，而是凭借苗巫的直觉和传承的信物，进行的一次冒险！而那枚塞给我的绿松石耳坠……我握紧了手心那冰凉的物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那不仅仅是信物，更是在生死关头，她将一份寄托与牵挂，交付给了我。

　　我们稍作喘息，检查自身。除了些擦伤和碰撞淤青，并无大碍。水息丹的效果还在，呼吸无虞。

　　我尝试再次催动青铜铃舌，它发出了微弱的荧光，勉强照亮了周围尺许范围。

　　我们正身处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之中！甬道宽阔，可容数人并行，洞壁是整齐的青石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藓，一些地方还能看到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符咒痕迹，与祖铃祭坛附近的符文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古老、凌厉，充满了镇压之意。

　　脚下是湿漉漉的石板，积水没过脚踝。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苔藓的腥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腥甜污秽之气！比在湖心岛感受到的，更加浓郁，更加本源！

　　这里，就是通往那“污秽”本体藏匿之处的密道！地质队地图上标记的“声源定位点”！

　　而那惑心魔音和女子幽咽声，在这里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仿佛被这甬道本身的古老封印力量所压制。但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心脏跳动般的、缓慢而沉重的搏动感，却从甬道的深处隐隐传来，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空气中的污秽气息，也引动了我丹田处那滴暗金色本源的同步震颤。

　　那是什么？是污秽本体的心跳？还是……某种庞大的能量核心？

　　我们互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目标的巢穴边缘。前方，将是最终的秘密，也是极致的危险。

　　调整呼吸，握紧手中的武器（我的铃舌，阿雅的短刀和剩余药粉），我们沿着这条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甬道，朝着那搏动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

　　脚下的积水发出“哗啦”的轻响，在幽深的甬道中回荡，更添几分死寂与阴森。青铜铃舌的微光只能照亮前方不远，两侧的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并非自然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

　　同时，那股心脏搏动般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污秽之气几乎令人作呕。

　　我们屏住呼吸，贴着湿冷的洞壁，缓缓靠近那幽蓝光亮的来源。

　　甬道在这里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空间。

　　我们躲在出口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瞬间窒息，浑身冰寒！

　　那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窟，其规模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先民祭坛洞窟。洞窟的中央，并非祭坛，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不断搏动、收缩的黑色肉瘤！

　　这肉瘤庞大如山，表面布满了粗大虬结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那些脉络中流淌着暗红色的、散发着浓郁污秽与恶意的光芒。每一次搏动，都有大量的黑红色气息从肉瘤表面蒸腾而起，融入洞窟上方的幽蓝色光芒之中——那光芒，赫然是由无数悬浮的、痛苦挣扎的魂魄所发出的！它们如同燃料，被那肉瘤抽取、燃烧，化作维持这邪恶存在的能量！

　　而在肉瘤的正上方，悬浮着一枚残缺的、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力量的暗紫色晶体，那惑心魔音，正是从这晶体中散发出来的！它就像这巨大污秽心脏的核心！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巨大肉瘤的周围，密密麻麻地跪伏着无数身影！它们大多穿着古老的苗家服饰，身体干瘪，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其中，赫然有几个身影让我们目眦欲裂——

　　正是草鬼婆阿谷，以及木、火两位长老！他们竟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这副模样，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跪拜着那恐怖的污秽肉瘤！

　　而在这些跪伏的身影最前方，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身影，正背对着我们，张开双臂，似乎正在引导着什么仪式。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苍白而狂热的脸。

　　竟然是……本应已经死去的石老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