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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下魅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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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带来的恐惧是压倒性的,它蛮横地剥夺了你的视觉,却无比残忍地无限放大了你的听觉、嗅觉和那不受控制的、奔向疯狂边缘的想象力。雨水抽打树叶、岩石、泥土的哗哗声,身边山涧因暴雨而瞬间暴涨、发出的如同万千冤魂咆哮的怒吼,自己那如擂鼓般疯狂敲击着耳膜的心跳和因极致恐惧而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得可怕,它们扭曲、交织、放大,形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恐惧之网,将我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雨中的石俑,连转动脖子的勇气都丧失殆尽。刺骨的寒气从湿透的衣裤每一个缝隙间拼命钻进来,冷彻骨髓,四肢开始麻木、僵硬,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在颅腔内反复碰撞、回荡。
不能停!停下来只会更冷,更害怕,最终冻僵、或者被吓死在这无人知晓的鬼地方!一个微弱却尖锐的声音在脑中疯狂呐喊。求生的本能如同黑暗中迸射的火花,我强迫自己从那冰封般的恐惧中挣脱出一丝力气,摸索着路边,颤抖着折了一根还算结实的树枝当作探路的盲杖。我仰起头,透过无边的雨幕和令人绝望的黑暗,向着阿婆口中那些掌管山川河流的神祇,祈求着能赐下一丝救命的光亮。
不知是那漫天神佛偶然听到了我卑微如尘的祈祷,还是风雨终于到了强弩之末,那厚重如棺椁盖板的乌云层,竟然真的缓缓裂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弯毛茸茸的、散发着惨淡而诡异白光的月牙,如同墓穴中窥探人间的鬼眼,从云缝中吝啬地投下些许清辉。月光微弱得可怜,仅仅能勉强勾勒出山路模糊的、扭曲的轮廓,以及两旁在风雨中疯狂舞动的、如同群魔乱舞的树影。这光,非但不能驱散深入骨髓的恐惧,反而给这死寂的雨夜,平添了几分光怪陆离、鬼气森森的氛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病态的美感。
我就像个真正的瞎子,全靠手中那根脆弱的树枝探索着前路的虚实,一点点往前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脚底感受着泥浆下石板的湿滑与坎坷,生怕下一步就踏空,或者踩到滑动的石块,坠入身旁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精神的高度紧张,让时间感完全错乱,仿佛已经在这条无尽的恐怖之路上挣扎了几个轮回。
就在我的体力与意志都濒临崩溃的绝对边缘时,山路猛地转过一个被巨大岩壁和茂密凤尾竹遮挡的急弯。也就在那一刻,云缝中那点吝啬而诡异的月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恰好清晰地照亮了前方十几米处,路中央的一个小物件。
那不是人影。首先闯入我模糊视野的,是那个躺在泥泞中、却反常地泛着幽微的、不合时宜的金属光泽的东西。
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暂时压过了铺天盖地的恐惧。我下意识地、踉跄着上前,弯下几乎冻僵的腰,将它捡了起来。入手是一阵透骨的冰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青铜特有的、历经岁月沉淀的质感。我用手掌抹去上面的泥水,借着那惨淡的月光,勉强看清了——那是一个比巴掌略小的青铜铃铛,样式极其古拙,绝非现代工业产物,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从未见过的、扭曲蠕动的虫鱼图案,充满了原始而神秘的气息,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秘密。铃身之上,还沾染着几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板结的污渍,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陈年的血液!这是……三清铃?我猛地想起村中老梯玛(土老司)在主持“赶尸”或大型祭祀时,手中似乎就会摇晃类似的东西,是沟通鬼神、驱邪镇煞的无上法器!
一股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梁,让我几乎握不住这冰冷的铃铛。这东西,怎么会掉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而且,是在这样一個鬼气森森的暴雨之夜?是某位老司遗失的?还是……它根本就不属于阳世?
疑惑如同冰冷的毒蛇,刚刚缠绕上我的心头。甚至没来得及细想,前方十几米处,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地带,那个身影——那个让我此后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如同鬼魅般从浓雾与黑暗中浮现。
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背影,穿着一身深色的、似乎极其单薄的土布衣服,款式古老得像从博物馆的壁画里走出来,带着明清时期的风格。头上,戴着一顶边缘破烂、耷拉下来的旧斗笠,将他的面容完全隐藏在深沉的阴影之下。他走路的姿态很怪,不是山里人惯常的、因负重而微微前倾的稳健大步,而是一种异常平稳的、近乎滑行的移动,在这泥泞湿滑、坎坷不平的山路上,竟然如履平地,而且,悄无声息,仿佛他的身体没有重量。
“喂——前面的大叔!等等我!”我攥紧了手中那枚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生命的三清铃,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嘶哑变形,瞬间就被残余的风雨声和林涛声无情地吞没。
他没有回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甚至没有侧身哪怕一丁点的迹象。仿佛我的存在,我的呼喊,都只是掠过他身边的无足轻重的空气。他依旧保持着那种诡异的、匀速的、飘忽的步伐,向前“滑”行。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赶紧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着追上去。我年轻,自认在山里跑起来不算慢。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僵——无论我是快走还是奋力小跑,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精确的尺子量度过,始终固定在那令人绝望的十几米远!他的背影在朦胧摇曳的月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像一道投射在雨幕上的、随时会消散的幻影。山风呼啸着卷起他空荡荡的、显得过于宽大的裤脚,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疯狂滋生:那下面……真的有实实在在的腿脚吗?
我心里开始发毛,一股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更让我心惊胆战的是,我注意到,他挎在臂弯的一个老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竹篮里,随着他那平稳到诡异的步伐,正时不时、轻飘飘地洒出几片黄色的纸片。那些纸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蝴蝶,在风中翻飞,最终落在泥水里。借着月光,我能看清上面用朱砂画着的、扭曲复杂的图案——是符咒! 那些鲜艳的朱砂印记,在惨白的月光下,红得刺眼,红得诡异,像一道道流淌的血痕!
他是谁?为什么会有梯玛的三清铃和驱邪的符咒?为什么在这暴雨后的深夜出现在这荒山野岭?为什么……怎么追都追不上?
那个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念头,终于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钻入我的脑海:他……根本就不是人!是这大山里游荡的……什么东西!是亡魂?是山魈?还是……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