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38、先民祭舞

　　那鼓声。

　　沉闷，却并非杂乱无章。它带着一种古老而独特的韵律，像是一位沉睡巨人的心跳，穿透厚重的岩层，清晰地传入我们疲惫不堪的耳中。与湖心岛那勾魂摄魄的邪异铃声不同，这鼓声厚重、苍凉，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安抚与引导的意味？

　　它来自我们爬上的这条陡峭甬道的更上方。

　　我和阿雅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坐起，侧耳倾听。身后的下方，那令人不安的水声和隐约的灵魂躁动似乎被这鼓声隔绝、压制了，暂时感觉不到追兵的迹象。

　　“这鼓声……”阿雅凝神细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很古老，节奏像是……祭祀时用的‘请神鼓’？但又有些不同，更加原始。”

　　“请神鼓？”我嘶哑地问道，喉咙依旧干痛。

　　“嗯，”阿雅点头，简单解释，“寨子里逢重大节庆或祭祀山神、祖灵时，会由寨老或专门的鼓师敲击一种特制的木鼓，其节奏能沟通天地，安抚神灵，驱逐邪秽。但这鼓声……听起来更加厚重，材质似乎也不同，不像是木头发出的。”

　　沟通天地？安抚神灵？驱逐邪秽？

　　这听起来，似乎与我们目前的处境并非对立。

　　“要去看看吗？”我问道。经历了湖心岛的恐怖，我们对任何未知都抱有极大的警惕，但这鼓声是目前唯一显得不那么邪恶的线索。

　　阿雅沉吟片刻，看着手中那枚颜色略显黯淡的完整青铜铃舌，又感受了一下那持续传来的、带着某种指引意味的鼓声，最终点了点头：“我们别无选择。往回走是死路，留在这里也可能被下面的东西或者岩刚找到。这鼓声……或许是巴卡扎隆前辈留下的另一重布置，也或许是这溶洞更古老的秘密。无论如何，值得一探。”

　　我们稍作休整，处理了身上最严重的伤口。阿雅再次拿出伤药，这次还取出了一小截珍藏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何首乌根茎，让我和她各自含服一小片。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缓缓滋养着几乎枯竭的体力与元气。苗家深谙山林生存之道，这些珍贵的药材往往是关键时刻保命的依仗。

　　恢复了一丝力气后，我们循着鼓声，继续向上。

　　这条甬道比之前的更加狭窄，有时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洞壁不再是粗糙的岩石，而是呈现出一种人工打磨过的光滑痕迹，上面同样刻满了各种古老的符号和图案。这些图案与巴卡扎隆石龛附近的风格类似，但更加宏大，描绘着先民狩猎、祭祀、与各种奇异生物（有的像巨蟒，有的像山魈，有的则完全无法名状）搏斗的场景。

　　鼓声越来越清晰，那沉浑的震动仿佛直接敲击在我们的心脏上，让血脉与之共鸣。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

　　我们走出了狭窄的甬道，踏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洞窟。

　　这个洞窟的大小远超之前的任何一个，其顶部之高，我们的火把光芒甚至无法触及，仿佛置身于一座被掏空的山腹之中。洞窟的中央，并非湖泊，而是一片平整的、用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圆形广场。广场的四周，矗立着九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型石柱，石柱上雕刻着日月星辰、飞禽走兽以及众多形态各异、充满力量感的人形浮雕，他们似乎在围绕着石柱舞蹈、祈祷。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广场正中央的一个高出地面的圆形石台。石台通体由一种黝黑的、非金非石的材质铸成，表面光滑如镜，却又隐隐流动着暗沉的光泽。石台的边缘，镶嵌着一圈早已失去光泽、但形制古朴的青铜器，有鸟尊、兽觥，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礼器。

　　而那持续不断的鼓声，其源头，正是这座黑色石台！

　　并非有人在敲击，而是石台本身，在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微微震动着，发出那如同巨鼓轰鸣般的声响！仿佛这整座石台，就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的乐器！

　　“这是……祭坛？”我震撼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宏大的手笔，绝非寻常村寨所能拥有。

　　阿雅的目光则被石台后方的事物牢牢吸引。在那里，紧靠着洞壁，矗立着一座更加巨大的石雕。那石雕并非神像，而是一个巨大的、半嵌入岩壁的青铜铃铛！

　　这青铜铃铛比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巴卡扎隆使用的那个还要巨大数倍，其高度几乎与三层楼相仿，通体布满了斑驳的绿色铜锈，但依旧能看出上面雕刻着无数繁复到极点的纹路——有纠缠的龙蛇，有展翅的巨鸟，有跪拜的人形，还有无数如同星辰般点缀其间的神秘符号。铃铛的顶端与洞顶岩石融为一体，仿佛是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一般。而铃铛的底部，并非封闭的，而是敞开着，隐约可见内部幽深，仿佛通往另一个空间。

　　最令人心悸的是，尽管这巨铃寂静无声，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但它散发出的那种苍茫、古老、仿佛承载着天地重量般的气息，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丹田处的碎片和手中的完整铃舌，在这巨铃面前，如同溪流之于江海，发出了近乎朝圣般的剧烈嗡鸣与悸动！

　　“先灵祭坛……还有……祖铃？！”阿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望着那巨大的青铜铃铛，眼中充满了敬畏与激动，“传说竟然是真的……古老的苗部先民，并非仅仅依靠鬼师和法器对抗邪祟，他们拥有更强大的、沟通天地祖灵的圣地！这祖铃……据说能定地脉，安山河，是所有苗巫法铃的源头之一！”

　　她快步走到祭坛边缘，仔细辨认着石柱和祭坛上的浮雕与符号。

　　“你看这些，”她指着一组描绘着先民围绕着篝火和巨铃舞蹈的浮雕，“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祭祀舞蹈，名为‘星陨之舞’，传说能接引星辰之力，净化污秽。还有这些符号，”她又指向黑色祭坛边缘那些青铜礼器上镌刻的文字，“这是最古老的‘祖灵文’，比鬼师文更加久远，据说每一个字都蕴含着祖灵的祝福与力量。”

　　我们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那不断发出低沉鼓声的黑色祭坛。

　　鼓声的韵律似乎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不再是单一的心跳节奏，而是开始变得复杂，带着某种奇异的引导性。它仿佛在呼唤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阿雅似乎心有所感，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她将手中的苗家短刀插回腰间，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头饰，神色庄重而肃穆地，一步步走上了那座黑色的祭坛。

　　当她双脚踏上祭坛中央的瞬间——

　　“嗡！”

　　祭坛发出的鼓声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调，变得更加洪亮、更加清晰！与此同时，祭坛表面那些流动的暗沉光泽骤然亮起，如同水银般流淌起来，汇聚成一道道发光的线条，沿着祭坛上某些特定的轨迹蔓延、交织！

　　这些发光的线条，赫然勾勒出了一幅巨大的、复杂到极点的星图！以及星图中央，一个与阿雅脚下位置重合的、由光芒构成的、正在缓缓旋转的巫印！

　　阿雅站在那旋转的巫印中央，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仿佛在感受着什么。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表情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领悟。

　　洞窟内，那九根巨型石柱上的浮雕，仿佛也活了过来一般，在摇曳的火光与祭坛流淌的光芒映照下，那些舞蹈、祈祷的人形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广阔的洞壁上，仿佛远古的先民之灵正在重现那场宏大的祭祀。

　　鼓声、星图、旋转的巫印、石柱上舞动的影子……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神秘、庄严、令人心生无限敬畏的画面。

　　我站在祭坛下方，不敢打扰，只能震撼地看着。我能感觉到，周围的天地能量（或者用苗家的说法，是“祖灵之气”或“山川灵气”）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方式，向着祭坛，向着阿雅汇聚。她身上那种因受伤和消耗而萎靡的气息，正在一丝丝地得到补充和净化。

　　这祭坛，这祖铃，这古老的仪式……似乎在认可她，在帮助她！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那枚完整青铜铃舌，以及我丹田处的那枚碎片，同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想要与祭坛乃至那巨大祖铃融合的冲动！它们不再仅仅是朝圣般的悸动，而是想要回归！

　　一个明悟闪过我的脑海。

　　巴卡扎隆前辈的法器铃铛，其源头，或许正是这尊巨大的祖铃！他使用的铃舌，与祖铃本就是一脉相承！而阿雅身为苗疆巫蛊正统传人，她的血脉、她的传承，得到了这片先民圣地的认可！

　　那么，我呢？

　　我这个外来者，体内盘踞着被母铃污染控制的“钥”，又阴差阳错融合了祖铃一脉的碎片……这片圣地，会如何对待我？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疑问，祭坛上的阿雅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中，仿佛有星辰的光芒一闪而过。她看向我，目光复杂，带着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然。

　　她抬起手，指向祭坛下方，某个靠近洞壁的角落。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那个角落里，堆放着一些东西。不是骸骨，而是几具相对完整的尸身！

　　这些尸身同样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但因为洞窟内特殊的环境（或许是祖铃气息的笼罩），并未完全腐化，而是变成了类似干尸的状态。它们穿着与巴卡扎隆类似的、古老的苗家服饰，但更加华丽，上面缀满了已经失去光泽的银饰和玉片。他们的身体同样呈现出不正常的灰黑色，但与巴卡扎隆那种坐化的平静不同，这些尸身大多保持着挣扎、战斗的姿态，有的手中还紧握着断裂的武器，有的则相互纠缠，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与什么搏斗。

　　而在这些古老干尸的中间，赫然躺着几具相对新鲜得多的尸体！

　　从服饰上看，他们应该是……近几十年内闯入这里的人！

　　其中一具，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的确良中山装，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军用水壶和一个写着“农业学大寨”字样的搪瓷缸。
　　另一具，则穿着九十年代末常见的登山服，身边散落着一些现代化的登山装备，包括一个已经锈蚀的指南针和一支塑料手电。
　　最近的一具，死亡时间可能不超过十年，穿着现代的冲锋衣，背着一个登山包，他的死状极为凄惨，整个胸膛都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五官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

　　这些不同时代闯入者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圣地的另一面——它不仅是庇护所，也是禁区！对于未经允许的闯入者，这里同样蕴含着致命的杀机！

　　阿雅的声音带着一丝空灵，透过鼓声传来：“祖灵圣地，不容亵渎。非我族类，心怀恶念者，皆会触发古老的守护禁制……或者，引来圣地本身镇压的‘东西’的反扑。”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

　　我不是纯粹的苗疆传承者。我体内的“钥”是巨大的不稳定因素，甚至可以说是“恶念”与“污秽”的集合体。这片圣地，会接纳我吗？还是会像对待那些闯入者一样，将我视为需要清除的“亵渎者”？

　　祭坛的鼓声依旧在回荡，星图的光芒流淌不息。

　　阿雅站在光芒中央，如同沟通天地的巫女。
　　我站在祭坛之下，阴影之中，体内封印着邪异的钥匙。
　　古老的祖铃沉默地俯瞰着一切。
　　而那些堆积在角落、跨越了时空的尸骸，则是最冷酷的警告。

　　生路，或许就在祭坛之上。
　　但踏出那一步，是得到救赎，还是……瞬间触发杀机？

　　我握紧了手中那枚滚烫的、渴望回归的完整铃舌，感受着丹田处碎片与“钥”交织的冰冷与混乱，看着阿雅那带着鼓励与担忧的眼神，最终，深吸一口气，抬起了脚，准备迈向那决定命运的黑色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