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深渊独行 ...
-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远山锯齿状的轮廓彻底吞没,真正的试炼,露出了它冰冷的獠牙。原本还能勉强看清的山路,此刻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偶尔从树叶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星光,能给我一丝微弱的指引。
手中那支老式铁皮手电筒,成了我对抗无边黑暗和内心恐惧的唯一堡垒。它是我生日时阿爸送给我的礼物,外壳已经有些生锈,开关也不太灵敏,但在这黑暗的山林中,它却散发着无比珍贵的光芒。它昏黄的光柱,只能勉强在我脚下圈出一小片摇曳的、可怜的光明区域,光柱之外,是浓稠得仿佛具有生命、随时会扑上来将你拖走的墨色。两旁的树木、藤蔓、怪石在摇曳的光影中扭曲、变形,化作无数狰狞的魑魅魍魉,张牙舞爪。有的树木枝干粗壮,像巨人的手臂,伸向天空,仿佛要将我抓入怀中;有的藤蔓缠绕在树干上,像毒蛇一样,随时可能发起攻击;有的怪石形状奇特,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静静地蹲在路边,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山风变得凄厉,它不再是白日的温柔低语,而是穿过幽深林隙、刮过嶙峋石缝时发出的呜咽与尖啸,像是枉死女子的哭泣,又像是山魈模仿人语的怪笑。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响起,都让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时不时,从大山不可测的深处,会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那声音充满了野性与恐怖,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或者是猫头鹰那如同孩童啼哭般的叫声,划破短暂的死寂,让我头皮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土布褂子。那土布褂子是阿妈用自家织的土布缝制的,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味,但此刻,却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寒意。
我死死攥着手电筒冰凉的铁皮外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手心全是滑腻的冷汗。手电筒在我手中微微颤抖,光柱也随之摇曳,让那些狰狞的影子显得更加恐怖。为了驱散这几乎要将我脊椎压弯的恐惧,我开始不成调地哼唱阿婆教我的、那首用来安抚山灵的古老苗歌:“阿依呦…… 山神爷爷闭了眼呦,百兽归巢莫出声……” 阿婆是村里最懂苗家古老习俗的人,她经常给我讲山里的传说和故事,教我唱各种古老的苗歌,说这些歌能得到山神的庇佑。然而,这微弱的、带着颤音的歌声在空旷、死寂的山谷里回荡,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更凸显了我的孤独与渺小,仿佛在向黑暗中的某种存在宣告着我的位置。歌声消散后,山林变得更加寂静,只有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在耳边不断放大。
怕什么来什么。刚提心吊胆地走过最险要的鹰嘴崖 —— 那是一处如同巨鹰喙部般突出于万丈深渊之上的岩石,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投石下去,久久听不到回响。鹰嘴崖的边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我走在上面,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眼睛不敢往下看,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岩石在晃动,仿佛随时会坠入深渊。
就在我刚刚走过鹰嘴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带着万钧力道砸了下来。起初是稀疏而有力的几点,打在干燥的树叶和青石板上 “噼啪” 作响,那声音清脆而响亮,像是大自然的警钟。随即就连成了密不透风的雨线,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空倾泻而下,仿佛天河彻底倾覆,要将这整座山脉连根拔起,彻底清洗。
视线在瞬间变得一片模糊。水汽弥漫,整个世界都浸泡在灰白色的雨幕里,远处的树木、山峰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个模糊的轮廓。我慌忙脱下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外套,胡乱包住头和书包。那土布外套是我去年穿过的,现在已经有些短小,但在这大雨中,却成了我唯一的遮挡。但冰冷的、无孔不入的雨水还是迅速钻透了单薄的衣衫,顺着脖颈、脊梁流下,冻得我浑身剧颤,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在颅腔内敲打出恐怖的节奏。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
手电筒那原本就昏黄的光柱,在狂暴的、横飞的雨幕中更是艰难地穿透不过数米,变得愈发短促、黯淡,像极了垂死病人最后微弱的脉搏,明灭不定,随时可能被这无尽的黑暗和雨水彻底扑灭。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手电筒,生怕它被雨水损坏,那样我就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但雨水还是不断地打在手电筒上,让光柱变得更加微弱。
脚下的路,几乎在顷刻间就变成了泥泞不堪、危机四伏的沼泽。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滑腻,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浆,稍不留意就会滑倒。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那双阿妈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早已湿透,鞋里面灌满了泥浆,走起路来沉重而费力。鞋子一次次陷入黏稠冰冷、仿佛有吸力的泥浆,每次奋力拔出,都伴随着巨大的阻力和 “噗嗤” 的怪响,消耗着我本就如风中残烛的体力。我的脚踝开始变得酸痛,每一次拔出脚,都感觉像是要把骨头拽出来一样。
更可怕的是,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本就疏松的山体,偶尔有小石块和湿滑的泥土从上方 “簌簌” 滑落,砸在周围的草丛里,发出 “沙沙” 的声响,或者直接滚到我的脚边,让我时刻心惊胆战,灵魂出窍。我担心下一步就会遇到可怕的山体塌方,被活埋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山野岭。我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上方的山体,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终于,在走过一个讽刺地名叫 “干涸沟”(实际上每逢大雨,这里汇聚的山洪最为湍急凶猛,声如雷鸣)的地方时,我最恐惧的噩梦成真了。干涸沟平日里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沟底布满了鹅卵石,但一到大雨天,就会变成一条汹涌的河流。山洪从山上倾泻而下,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冲刷着沟底的石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像无数头野兽在咆哮。
我站在干涸沟的边缘,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的病人,急促而无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 “滋滋” 的哀鸣,然后,“啪” 的一声轻响,仿佛生命之弦彻底崩断,光芒彻底熄灭,世界重回那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绝望,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雨水还在不停地打在我的身上,冰冷的感觉深入骨髓。我能听到山洪的咆哮声,能感受到脚下泥浆的冰冷和黏稠,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土腥气和腐烂树叶的味道,但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山洪面前,我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仿佛随时会被这大自然的力量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