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20、草鬼婆阿谷

　　接下来的两天，我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灼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性子，在白岩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休养”。身体的恢复速度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那些剧烈的疼痛逐渐转化为深沉的酸软，力气也一丝丝地回到这具年轻的躯壳里。但我清楚，这并非全是草药之功。每当夜深人静，那飘渺的、仿佛来自寨子外围的铃铛声响起时，我总能感觉到体内深处某种与之呼应的、冰冷却不狂暴的悸动。是那半融合的铃舌在沉寂吗？还是它正在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与这白岩寨的夜晚达成某种诡异的平衡？

　　阿雅每日准时送来汤药和饭食，她的态度依旧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绝口不再提葬君山、阴煞气或者那本秘录。她偶尔会指点我辨认院子里那些常见的、药性温和的草药，说些寨子里的趣事，试图营造一种轻松的假象。但我能感觉到，她那清澈眼眸深处，始终藏着一丝审视与等待。她在等什么？等阿婆的吩咐？还是等我露出更多的破绽？

　　我也没有再贸然打探，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寨子的一切。白天，寨民们劳作、嬉戏，与寻常山村无异。但我注意到，他们使用的某些器具上，刻着与那秘录上风格有些类似的、简化的扭曲符文；一些妇人的衣角，也用暗色的丝线绣着类似驱邪的图案。夜晚，那巡寨的铃铛声依旧准时响起，风雨无阻，仿佛一道无形的城墙，守护着寨子的安宁。

　　这种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让我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我知道，我必须尽快见到那位能感知气息、懂得使用“阴煞草”的阿婆。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下午。

　　阿雅送药来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日光透过她纤细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看着我喝完药，忽然开口道：“阿婆要见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终于来了。

　　“现在？”我放下药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嗯。”阿雅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门口，“跟我来吧。阿婆喜欢清静，你……注意些。”

　　她的叮嘱意味深长。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寨子里提供的、略显宽大的土布衣服，跟着她走出了这间住了数日的小屋。

　　阳光有些刺眼。我们穿过院落，走向那间我一直未曾靠近的主屋。主屋比我的小屋大上许多，同样是圆木结构，但墙壁上涂抹的泥灰更加细腻，门上悬挂着一串用各种兽骨、彩色石头和干枯草药编织而成的、造型奇特的挂饰，随着微风轻轻碰撞，发出沉闷而怪异的响声，不像银铃那般清脆，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气息。

　　阿雅在门前停下脚步，恭敬地低声说道：“阿婆，他来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苍老、沙哑，仿佛枯叶摩擦地面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吧。”

　　阿雅轻轻推开了木门，一股更加浓郁、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无数种草药混合的气息，有的清香，有的苦涩，有的辛辣，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坟土与陈旧血液的腥气。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人心神一凛。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个石质灯盏里，跳跃着一豆昏黄的火焰。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更像一个……巫祝的工坊。

　　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兽皮、骨骼，以及一些用彩色丝线缠绕的、形态古怪的布偶。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罐、瓦瓮，有些敞着口，露出里面颜色诡异的粉末或液体。屋子中央有一个用黑色石头垒砌的火塘，塘内的灰烬是冰冷的，但空气中却残留着一种灼烧过特殊物质的焦糊味。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个巨大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更多我从未见过的植物、矿物，以及一些盛放在木盒或皮囊里的、散发着不同能量波动的物件。

　　而在火塘后方，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背对着我们，坐在一个用兽皮铺就的蒲团上，仿佛与这屋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阿婆。”阿雅又唤了一声，语气更加恭敬。

　　那身影缓缓地、带着一种骨骼僵硬的“嘎吱”声，转了过来。

　　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沟壑、如同千年老树树皮般的脸庞，皮肤是深褐色的，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但那双瞳孔却异常明亮，不像老年人的浑浊，反而像两颗在深潭中浸泡了千年的黑曜石，锐利、冰冷，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的本质。她的头发雪白，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很小的髻，插着一根不知是什么鸟类腿骨磨制成的发簪。身上穿着一件颜色暗沉、几乎看不出原本色彩的土布长袍，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着一些与门上挂饰风格类似的、扭曲的图案。

　　她就是阿谷，白岩寨的草鬼婆。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我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怀揣着的那本蓝色秘录，似乎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微微震动了一下。

　　“外来的娃子。”阿谷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艰难地挤出来，“你身上的‘死气’，很重。”

　　她用的是“死气”，而不是阿雅所说的“阴煞气”。这个词让我脊背一凉。

　　“多谢阿婆救命之恩。”我压下心中的寒意，依着山里的规矩，向她行了一个礼。

　　阿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眯了一下，仿佛在审视我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她没有回应我的感谢，而是直接问道：“那本……带着古老‘尸怨’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果然直接问起了秘录！而且，她称之为“带着古老尸怨的东西”！

　　我知道隐瞒已经没有意义，在这个仿佛能看穿一切的老人面前，坦诚或许是唯一的选择。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简洁地，将我在瓦屋村的经历，以及如何与罗阿公进入葬君山石殿，最后坠崖的经过（省略了子铃自毁和铃舌入体的具体细节，只说是阵法爆炸的冲击）说了出来。我重点描述了那七口七星石棺，那暗金色的棺椁，以及……那悬浮的铃舌。

　　当我提到“铃舌”时，阿谷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而站在一旁的阿雅，也明显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显然她之前并不知道这些细节。

　　“七星养尸……金棺镇魂……还有……‘钥’……”阿谷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深处，仿佛有幽光在闪烁，“看来，传说……并不全是假的。”

　　“传说？什么传说？”我急切地追问。

　　阿谷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向我：“你走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依言走上前，在距离她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

　　“再近点。”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又向前走了两步，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了草药与陈腐气息的味道。

　　阿谷伸出食指，那指甲又长又厚，颜色暗黄，尖端却异常锋利。她并没有触碰我，只是隔空，对着我的胸口、眉心、丹田几处虚点了数下。

　　随着她的动作，我猛地感到体内那一直沉寂的、冰凉的悸动，骤然变得清晰和……活跃起来！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仿佛被唤醒，自发地在我经脉间流转，抵抗着外来的“窥探”！我的皮肤表面，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灰色纹路，再次若隐若现！

　　“果然……”阿谷收回了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果然如此的嘲弄，“‘钥’……已经在你‘里面’了。”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知道了！她竟然隔空就能感应到那枚铃舌的存在！它果然还在我体内！

　　“阿婆……您……您说什么‘钥’？它……它在我身体里会怎么样？”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颤抖。

　　阿谷看着我，那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件奇特的物品，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怜悯？“那铃舌，不是普通的器物。它是‘钥匙’，是开启那‘地仙’布局，也是……控制那七口‘尸傀’的关键之一。它选择了你，或者说，是那场爆炸和你的‘铃伥’身份，让它与你强行融合了。”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它在你体内，不是在沉睡，而是在……慢慢地，‘消化’你。用你的生气，滋养它自身的灵性，同时，也将你彻底转化为它的一部分，一个……活的‘钥匙’。”

　　消化我？转化为活钥匙？
　　我想到罗阿公曾说过的“铃伥”，难道最终的下场，就是被这鬼东西彻底同化，失去自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甚至成为那“地仙”复苏的帮凶？！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

　　“有……有办法把它取出来吗？”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问道。

　　阿谷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难。它与你的魂魄已有牵扯，强行剥离，你魂飞魄散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屋，望向了葬君山的方向，“‘钥’已入体，恐怕……已经惊动了山里的‘那位’。仪式虽然被你们意外打断，七星阵也已残破，但‘那位’……不会就此甘休的。”

　　“他……他到底是什么？”我颤声问。

　　“一个……很久以前，试图窥探生死禁忌，最终迷失在力量中的……可怜虫。”阿谷的语气带着一种古老的漠然，“他选择葬君山，并非偶然。那里，在更古老的年代，曾是一处‘古战场’，也是一处……失败的‘祭坛’。他不过是利用了那里沉淀的煞气和古老的遗迹，进行他自己的疯狂尝试罢了。”

　　古战场？失败的祭坛？这信息比我想象的还要惊人！

　　“那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位神秘的草鬼婆身上。

　　阿谷重新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能刺穿我内心的彷徨：“等。”

　　“等？”

　　“嗯。”阿谷点了点头，“等‘那位’下一步的动作。等一个……时机。”

　　她不再多言，对阿雅挥了挥手：“带他回去吧。看好他，尤其是晚上。他体内的‘钥’，就像黑暗里的灯塔，会吸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阿雅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阿婆。”

　　我知道，这次见面结束了。我带着满腹的、更加沉重和恐怖的疑问，以及那如影随形的、被“消化”的恐惧，跟着阿雅，步履蹒跚地回到了那间小屋。

　　阿谷的话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
　　“钥”在消化我……
　　“那位”不会甘休……
　　古战场，失败祭坛……
　　等待时机……

　　我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感觉那温暖的阳光，也驱不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我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一个“铃伥”。
　　我更像是一个……被投入棋局的，活的棋子。
　　或者说，是一个……祭品。

　　而执棋者，是那葬君山深处的恐怖存在，或许……也包括了这位深不可测的草鬼婆阿谷。

　　白岩寨的夜晚，再次降临。
　　那巡寨的铃铛声，如同往常一样，幽幽地响起。
　　但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我体内那冰冷的“钥”，随着那铃声，发出了微弱的、仿佛在回应般的……共鸣。

　　风暴，似乎正在无声地酝酿。
　　而我，正处在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