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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白岩寨的昼与夜 ...


  •   那碗苦涩的药汁最终还是被我灌了下去。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随即一股温热的气流开始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间缓慢扩散,如同冬日里微弱却执着的炭火,勉强对抗着体内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虚乏与隐痛。名叫阿雅的苗族少女见我喝完药,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她接过空碗,又从小桌下拿出一个竹筒,里面是清澈甘冽的山泉水。

      “多喝水,有助于药力化开。”她将竹筒递给我,动作干脆利落。

      我依言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却无法浇灭心中的焦灼与疑虑。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本蓝色封皮的秘录上,它静静地躺在小桌上,像一块沉默的烙铁,烫灼着我的视线。

      阿雅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东西,看着很旧了。上面的字……不是汉文,也不是常见的苗文、土家文。”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眼神清澈却带着探究,“阿婆说,这上面的气息,和你身上的阴煞气,有点像,但……更古老,更……‘沉’。”

      我的心猛地一沉。阿婆?是那个救了我的、懂得用药的“阿婆”吗?她竟然能感知到秘录上的气息?这个白岩寨,似乎并不简单。

      “阿婆……她懂这些?”我试探着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

      阿雅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淡淡光彩:“阿婆是我们寨子最老的‘草鬼婆’,也是……最懂古老规矩的人。”她说到“草鬼婆”时,语气带着明显的敬重,但眼神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草鬼婆?我心中一动。在恩施大山的传说里,“草鬼婆”并非全然是贬义,有时也指那些精通草药、巫蛊,能与山灵沟通,在寨子里地位超然的老妇人。她们掌握着外人无法理解的知识和力量,既受人敬畏,也让人……忌惮。

      “我想……谢谢阿婆。”我说道,这是真心话,无论她们目的为何,救命之恩是事实。更重要的是,我迫切地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寨子,关于她们对葬君山的了解,关于我身上的“阴煞气”,以及……那本秘录。

      阿雅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等你再好些,能走动了,阿婆自然会见你。现在,你最重要的是休息。”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拿起空碗和竹筒,转身离开了小屋,轻轻带上了竹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人,以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秘录。

      我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眼睛,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和记忆。白岩寨,草鬼婆,葬君山,阴煞气,秘录……这些词语在我脑海中盘旋、碰撞。罗阿公牺牲自己,子铃自毁,我才侥幸从那恐怖的石殿中逃脱,坠入这陌生的山谷。本以为暂时脱离了险境,但现在看来,我可能只是从一个漩涡,跳入了另一个或许更加深邃、更加复杂的谜团之中。

      这个寨子的人,似乎对“阴煞气”这种东西并不陌生,甚至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应对方法。那个阿婆,更是能感知到秘录上的古老气息。她们和葬君山,和那“地仙”,和辰州马帮的旧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还有我自己的身体……那枚打入“天枢”棺、与我半融合的铃舌,到底怎么样了?它是否还潜藏在我体内?为何我现在感觉不到它,只能感受到一种被掏空后的虚弱和残留的阴冷?

      无数个问题如同乱麻,缠绕着我。精神上的疲惫很快压倒了□□的疼痛,我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黑暗或充满恐怖画面的睡眠。我仿佛漂浮在一片混沌的雾气里,耳边隐约回荡着某种低沉而古老的吟唱,像是苗语,又像是更晦涩的语言。雾气中,有时会闪过阿雅那身绚丽服饰的一角,有时又会浮现出那本蓝色秘录封面上扭曲的纹路,甚至……我仿佛看到了一双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雾气深处静静地注视着我。

      当我再次醒来时,是被窗外一阵喧闹的人声和牲畜叫声吵醒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竹门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

      这与葬君山那绝对的死寂,以及我刚醒来时小屋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挣扎着,忍着身体的酸痛,慢慢挪到窗边(那其实只是一个在土墙上开出的、用木棍支起的方形小洞),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个不小的院落,由低矮的竹篱笆围着。院子里铺着青石板,打扫得颇为干净。几个穿着与阿雅类似、但颜色和绣花略逊的苗族妇人正在院子一角的灶台边忙碌着,炊烟袅袅。几个光着脚丫、皮肤黝黑的小孩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发出清脆的笑声。更远处,可以看到依山而建的一栋栋吊脚楼,黑褐色的木质结构在阳光下显得古朴而坚实。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完全是一派祥和宁静的深山苗寨景象。

      这正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反而让我感到一丝不真实。仿佛之前经历的那些恐怖,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谬的噩梦。

      “吱呀——”竹门再次被推开,阿雅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荞麦粑粑和一碗飘着油星的野菜汤。

      “能下床了?”她看到我站在窗边,微微有些惊讶,随即说道,“正好,吃点东西。你昏迷几天,光靠药不行。”

      食物的香气勾起了我胃里的馋虫,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我道了声谢,接过托盘,坐在竹椅上,狼吞虎咽起来。荞麦粑粑粗糙却顶饿,野菜汤带着山野的清新,虽然简单,却是我这几天来吃到的最像样的食物。

      阿雅没有离开,而是抱臂倚在门框上,看着我吃,随口问道:“看样子,你恢复得比阿婆预想的要快些。”

      我嘴里塞着食物,含糊地应了一声。确实,虽然浑身还是疼,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乏感减轻了不少,手脚也似乎有了些力气。是那药的功效?还是我年轻的身体底子好?或者……与那消失的铃舌有关?

      “你们寨子……好像离葬君山不远?”我咽下口中的食物,状似无意地问道。

      阿雅脸上的轻松神色淡去了一些,她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远山的方向,那里正是葬君山所在的方位,即使在这里,似乎也能隐约感觉到一丝那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

      “嗯,隔着一条‘落魂涧’,相望。”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那地方……是禁区。寨子里的老人从小就告诫,绝不可以靠近。”

      “为什么?”我追问。

      阿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那里……不干净。煞气重,有去无回。祖辈传下来的话,总不会错。”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从那边来,能活下来,真的是运气。”

      她似乎不愿意多谈葬君山的具体情况,将话题转了回来:“等你再好些,可以在这附近走走,但别走远,尤其是别靠近寨子西头的那片老林子,还有后山的禁地。”

      她指了指院外:“这院子是阿婆的地方,平时很安静,适合你养伤。”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这个院落虽然也在寨子里,但位置似乎相对独立,与其他密集的吊脚楼隔着一段距离,靠近山脚,更加幽静。

      吃完东西,阿雅收拾了碗筷,又给我留下了一竹筒水,便离开了,说是要去帮阿婆处理草药。

      我一个人留在小屋里,阳光透过窗户和竹门的缝隙照进来,暖洋洋的。院外的喧闹声似乎也远去了一些。我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竹门。

      更加清晰和广阔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草木和淡淡炊烟的味道。远处的山峦青翠欲滴,近处的吊脚楼错落有致。几个在附近玩耍的小孩看到我,好奇地停下脚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但并没有靠近,眼神里除了好奇,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警惕。

      我尝试着在院子里慢慢走动,每走一步,肌肉和骨骼都在抗议,但活动开后,气血似乎通畅了一些。我仔细观察着这个院子,除了我住的小屋,旁边还有一间更大的、门窗紧闭的主屋,想必就是阿婆的居所。院子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晾晒的草药,散发着复杂的香气。还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小小的祭台,上面摆放着几个光滑的鹅卵石和几束新鲜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似乎在祭祀着什么山灵或祖灵。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普通。

      然而,当我目光扫过院角那堆草药时,却猛地顿住了。

      在那堆形态各异的草药中,我看到了几株颜色暗紫、形态扭曲、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植物。我认得它们!罗阿公的褡裢里也有类似的东西,他称之为“阴煞草”,通常只生长在极阴之地或者大墓附近,用于配制一些对付“脏东西”的猛药,寻常人根本不会采集,也不敢采集!

      这个发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刚刚建立起的、对这份“宁静”的脆弱信任。

      这个寨子,这个阿婆,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白天很快过去。当夕阳的余晖将远山染成金红色时,寨子里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白天的喧闹渐渐平息,家家户户升起了更加浓郁的炊烟,但一种无形的、肃穆的氛围开始笼罩整个寨子。

      阿雅在天色擦黑时再次出现,她换了一身相对素净的深蓝色衣裙,头上的银饰也少了许多。她给我送来了晚饭,并郑重地告诫我:“晚上不要出门,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好奇,早点休息。”

      她的语气很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

      阿雅看了看窗外逐渐深沉的天色,低声道:“夜晚的山林,是属于‘它们’的。寨子有寨子的规矩,晚上点灯,不出门,不回应外面的呼唤,才能平安。”

      “它们?”我追问。

      阿雅却没有再解释,只是摇了摇头:“你刚来,很多事不知道比较好。记住我的话就行。”

      她放下饭菜,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仔细地帮我检查了竹门的门闩是否牢固。

      夜幕彻底降临。

      白岩寨的夜晚,与瓦屋村截然不同。没有死寂,但也绝不安宁。

      窗外,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远处的山峦轮廓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模糊而神秘,近处的吊脚楼里透出零星昏黄的灯火,像是一只只警惕的眼睛。风声穿过山谷和林木,发出各种奇怪的呜咽和嘶吼,有时像女人的哭泣,有时像野兽的低咆。

      更让我心神不宁的是,我似乎能听到,在那些风声的间隙,夹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不是尸铃那种尖锐刺耳、充满怨毒的震鸣,而是一种更加飘忽、更加空灵,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铜铃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这声音时断时续,仿佛在寨子周围游荡,引导着什么,或者……驱逐着什么?

      我紧紧攥着拳头,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竖着耳朵仔细倾听。那铃铛声似乎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与风声、林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屏障,将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东西,隔绝在了寨子之外。

      是巡寨的人?还是……某种仪式?

      我想起阿雅提到的“规矩”,想起院角那些“阴煞草”,想起她能感知阴煞之气的能力……

      这个白岩寨,在平静的表象之下,似乎一直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对抗着,或者说……共存着。

      而我这個身染浓重“阴煞气”、从禁忌之地坠落的“外人”的到来,会不会打破这种危险的平衡?

      那本放在小桌上的蓝色秘录,在黑暗中,仿佛也散发着微弱的、只有我能感应到的寒意。

      我知道,我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了。

      我必须尽快见到那位神秘的阿婆。
      我必须弄清楚这个寨子的秘密。
      我必须知道,我那半融合的铃舌,究竟去了哪里。
      以及,我该如何摆脱这该死的“铃伥”命运,或者……利用它,找到一条生路。

      黑夜漫长,而那飘渺的铃铛声,如同指引,也如同警告,在我耳边回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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