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铃》微微南风

21、夜祭

　　阿谷的话语，如同在我本就布满阴霾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消化”、“活钥匙”、“不甘休”、“古战场”、“失败祭坛”……这些词语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深深扎入我的脑海，反复撕扯着我勉强维持的理智。

　　回到那间熟悉的小屋，一切仿佛都变了味道。窗外透进的阳光不再温暖，反而像是某种冷漠的窥探；空气中草药的清香，也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甜；甚至连阿雅送来的、热气腾腾的食物，在我口中也味同嚼蜡，仿佛在咀嚼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被标记的命运。

　　我成了一个容器，一个正在被缓慢侵蚀、改造的容器。那枚名为“钥”的铃舌，如同休眠的毒蛇盘踞在我体内，冰冷、沉默，却无时无刻不在汲取着我的生机，等待着彻底将我同化的那一刻。而葬君山深处那恐怖的存在，正如阿谷所说，绝不会放过我这个携带着关键“钥匙”、又破坏了其仪式的“意外”。

　　等待时机？等待什么时机？是那“地仙”彻底苏醒，前来索取“钥匙”的时机？还是阿谷她们准备做些什么的时机？我就像砧板上的鱼，只能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这种感觉比直面恐怖更加煎熬。

　　阿雅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的低落和内心的恐慌，但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安慰，只是送饭送药时，眼神里的那份审视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沉寂。她也在等待着什么吗？

　　时间在焦灼与恐惧中缓慢流逝，转眼又到了夜晚。

　　白岩寨的夜晚，依旧被那飘渺而规律的巡寨铃铛声守护着。但今夜，这铃声听在我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它不再仅仅是驱邪避凶的屏障，更像是一种……安抚？或者说，是某种更大仪式的序曲？因为我体内那冰凉的“钥”，随着铃声的节奏，跳动得比前几夜更加清晰、更加……活跃。仿佛一个沉睡者，正在被熟悉的号角声逐渐唤醒。

　　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睁大眼睛看着屋顶那些在黑暗中模糊的圆木轮廓，耳朵捕捉着窗外的一切细微声响。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狗吠，以及那始终如背景音般存在的铃铛声。

　　忽然，那铃铛声的节奏，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它不再是均匀的、环绕寨子的游荡，而是开始向着某个特定的方向汇聚，节奏也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仿佛在传递着某种信号。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些极其轻微、却又不同于寻常夜晚的脚步声。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许多人的，脚步沉稳而整齐，仿佛训练有素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穿过寨子，朝着某个共同的目的地行进。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阿谷说过，晚上不要出门，不要回应外面的呼唤。但此刻，外面没有呼唤，只有这诡异的、集体的沉默行动。他们在做什么？巡寨？不像！普通的巡寨不会有这么多人，脚步也不会如此……肃穆。

　　体内那“钥”的悸动更加明显了，一股冰凉的牵引力，隐隐指向寨子的某个方向——似乎是西头，阿雅曾告诫我不要靠近的那片老林子的方向！

　　好奇心和对自身处境的不甘，如同毒草般在我心中疯狂滋生。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寨子，这个阿婆，她们到底在隐藏什么？她们与葬君山，到底有何种关联？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跟上去看看！

　　我知道这很冒险，违背了阿婆和阿雅的告诫，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被“消化”的恐惧和沦为棋子的不甘，压倒了对未知危险的畏惧。

　　我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身体依旧酸痛，但行动已无大碍。我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远去。我小心翼翼地拉开竹门的门闩，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般刺耳。

　　我屏住呼吸，等了几息，外面没有任何反应。我这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闪身钻了出去。

　　院子裡空无一人，月光被薄云遮掩，光线昏暗。远处的寨子大部分区域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沉睡巨兽紧闭的眼睛。而那股无形的、由许多人汇聚而成的肃穆气息，以及体内“钥”愈发清晰的牵引，都明确地指向西边。

　　我猫着腰，借助房屋和篱笆的阴影，如同幽灵般在寨子里穿梭。白岩寨的布局我这几日早已暗中记熟，我避开可能有人居住的吊脚楼，专挑偏僻的小径前行。

　　越往西走，空气中的氛围越发不同。那股平日里就能感觉到的、寨子边缘特有的阴冷气息变得更加浓郁，甚至还夹杂了一丝……淡淡的、与葬君山类似的硝石腐土味！而巡寨的铃铛声，在西边这个方向也最为密集和响亮，仿佛在这里构筑了最坚固的防线。

　　终于，我来到了寨子的最西缘。前方，就是阿雅提到的那片禁止靠近的老林子。林木在这里变得更加高大茂密，枝叶纠缠，如同一堵黑色的城墙，隔绝了内外。而在林子的边缘，有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

　　此刻，空地上的景象，让我头皮发麻，呼吸几乎停止！

　　空地的中央，燃烧着一堆巨大的篝火，火焰不是寻常的橙红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偏向幽蓝和苍白的颜色，跳跃不定，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光怪陆离。篝火周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白岩寨的村民！

　　他们不再是白日里那些穿着寻常劳作服饰的苗民，而是全部换上了只有在重大节日或仪式时才穿戴的、极其华丽繁复的传统盛装！男人们头缠巨大的黑色布帕，身穿绣满龙虎图案的深色对襟上衣，下着宽大的裤脚绣着云纹的裤子，手中持着长刀、梭镖或者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器。女人们更是银饰璀璨，满头满身的银冠、银项圈、银压领、银披肩在幽蓝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她们的百褶裙如同无数朵盛开的诡异之花，随着她们的动作微微摇曳。

　　所有人都面向篝火，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他们低声吟唱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曲调古老而苍凉、充满了原始野性的歌谣，那歌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场，与那幽蓝的火焰、巡寨的铃声以及这片土地本身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而站在篝火正前方，主持这场诡异仪式的，正是草鬼婆阿谷！

　　她此刻也换上了一身极其古老的、颜色暗沉近乎黑色的苗巫祭服，上面用金银两色的丝线绣满了更加复杂、更加扭曲、仿佛能引动幽冥的符文。她手中没有持杖，而是握着一把用某种黑色鸟类羽毛和兽骨扎成的、类似拂尘的法器。她佝偻的身躯在火光下仿佛高大了一些，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高，却仿佛能直接与这片天地、与那跳跃的幽蓝火焰沟通。

　　随着她的吟唱和村民们的和声，那幽蓝的篝火时而升腾，时而低伏，火焰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挣扎、舞蹈。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特殊香料、草药以及……某种活物鲜血的腥甜气味！

　　我躲在林子边缘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心脏狂跳，浑身冰冷。这是……祭祀！一场规模浩大、充满了原始巫术力量的夜祭！他们在祭祀什么？山神？祖灵？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场中的阿谷。只见她停止了吟唱，举起手中的骨羽法器，指向篝火。村民们的声音也随之停下，空地上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无处不在的铃铛声。

　　阿谷用那沙哑的嗓音，高声念诵起一段更加晦涩、充满了命令与祈求意味的咒文。随着她的念诵，那幽蓝的篝火猛地向上一窜，火焰中心，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由火焰构成的图案——那图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巨鸟，又像是一个扭曲的人形，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而就在这图案出现的瞬间，我体内的“钥”猛地一震！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都要冰寒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遍我的全身！我的视线边缘开始泛起灰白色的雾气，耳边响起了无数细碎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金铁交鸣和厮杀呐喊声！

　　是那“古战场”的气息！是那“失败祭坛”残留的力量！这场祭祀，竟然引动了葬君山深处那古老遗迹的力量！

　　阿谷她们，不是在单纯地防御！她们是在利用这种力量！她们与葬君山，绝非简单的敌对关系，其中必然有着更深层、更复杂的联系！

　　就在这时，阿谷猛地将骨羽法器向下一挥！

　　篝火中的图案骤然消散。

　　她转过身，那双在黑夜里亮得吓人的眼睛，仿佛不经意地，精准地扫过了我藏身的方向！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发现我了？!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或抓捕并没有到来。空地上的仪式似乎进入了下一个环节。村民们再次开始吟唱，声音比之前更加高亢、更加狂热。几个戴着狰狞木质面具、扮演着某种“神灵”或“祖灵”的舞者，开始围绕着篝火跳起一种动作夸张、充满了力量与野性的舞蹈。

　　我瘫坐在岩石后面，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阿谷那一眼，是警告？是默许？还是……根本就没看到我？

　　我不知道。

　　但我清楚地知道了一点——白岩寨，这个看似庇护了我的苗寨，其隐藏的秘密，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深邃、还要恐怖。她们在与虎谋皮，利用着葬君山那危险而古老的力量，而我这個身怀“钥匙”的“铃伥”，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巡寨的铃铛声，村民的吟唱声，诡异的舞蹈，幽蓝的篝火，还有体内那躁动不安的“钥”……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不可测的未来。

　　我蜷缩在阴影里，感受着那透过岩石传来的、祭祀场地的震动和威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逃出葬君山，并非解脱，而是踏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错综复杂的……局。

　　而这个局，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