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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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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陈山,名字是寨子里最老的梯玛(土老司)用苗语和土家语混合着起的,意为 “大山的筋骨与魂”。我的家乡瓦屋村,藏在武陵山脉的云雾最深处,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这具苍翠躯体上一道最深的褶皱。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大山的灵气包裹着,流淌得比山外缓慢许多。2013 年之前,通往青龙镇的路只有一条,那是祖辈们用脚板在悬崖与原始林莽间硬生生抠出来的 “之” 字拐,远远望去,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缠绕着巍峨的大山,每一道弯都刻满了岁月的艰辛。
瓦屋村的房屋大多是木质结构,屋顶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青瓦,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风干的玉米和红辣椒,那是村民们一年丰收的象征。村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古樟树,树干粗壮得需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蔽了大半个村落。古樟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西兰卡普布条,那是苗家姑娘们亲手织就的,上面绣着精美的花鸟鱼虫图案,据说能祈求山神保佑村子平安。每年农历六月六,寨子里还会在古樟树下举行热闹的 “晒龙袍” 仪式,村民们会把家里珍藏的西兰卡普、古老的服饰拿出来晾晒,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浓郁的民族风情。
我们这些山里娃,每周往返于村子和青龙镇之间的迁徙,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必修课。周日的清晨,天还蒙蒙亮,阿婆召唤山神的鸡鸣就会准时响起,那声音清脆而悠长,在山谷间回荡。此时,山谷间弥漫着牛乳般浓稠的雾气,能见度不足五米,远处的山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个个沉睡的巨人。我背上装着酸辣子、蕨粑和课本的帆布书包,书包上绣着简单的苗家图腾,那是阿妈亲手绣的,据说能带来好运。和伙伴们一起追逐着下山,脚步轻快得像山间的小鹿,山间的野花在路边绽放,有紫色的龙胆花、黄色的蒲公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一边走,一边采摘路边的野果,偶尔还会模仿山里的鸟儿鸣叫,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此起彼伏。总能赶在夕阳将云海烧成鎏金琥珀色时,抵达镇子的边缘。那时,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温暖而惬意,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美丽的景色驱散了。
而周五的归途,则是一场孤独的朝圣,一场与体力、意志和深山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之物的角力。中午一放学,归心似箭的心情就像一团烈火,在心中燃烧。我收拾好书包,迫不及待地踏上回家的路。起初,脚步还很轻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沉重的书包和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开始让我感到力不从心。书包里的课本和空了的铝制饭盒随着步伐不断硌着我瘦削的肩胛骨,带来一阵阵刺痛。往往是从日头毒辣的中午,走到月明星稀的夜晚,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若遇上春秋的霪雨或冬日的冻雨,那便是对身心的双重淬炼。冰冷的泥泞会变成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手,紧紧抓住你的脚踝,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恶魔抗争,耗尽全力。有一次,我在冬日的冻雨中赶路,雨水落在脸上,像针一样刺痛。山路湿滑,我不小心摔倒在泥坑里,浑身沾满了冰冷的泥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我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走,直到午夜甚至凌晨,才浑身透湿、饥寒交迫地回到家中。这样的经历,是每个瓦屋村学生刻骨铭心的记忆,深深烙印在我们的童年里。
那个注定在我生命中烙下印记的星期五,天空从破晓起就绷着一张毫无血色的铅灰色脸孔,阴沉得让人窒息。空气中饱和着浓郁的土腥气和腐烂树叶的味道,那是山雨欲来的征兆。连林间的蝉都噤了声,往常热闹的山林此刻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也显得格外微弱。班主任刚宣布放学,我便像一只被鹞鹰惊扰的山鸡,第一个冲出教室,甚至来不及等平日结伴的阿牛和木嘎。阿牛是村里木匠的儿子,为人憨厚老实,每次放学都会帮我背一部分东西;木嘎则是苗家的孩子,身手敏捷,熟悉山里的各种小路。但今天,一种莫名的、焦躁的心悸催促着我,必须赶在大雨彻底撕破脸皮之前,尽可能多征服一段干爽的路程。
书包里装着沉甸甸的课本和空了的铝制饭盒,随着奔跑硌着我瘦削的肩胛骨,带来一阵阵清晰的痛感。但我顾不得这些,只是埋着头,沿着那条在千仞绝壁与遮天蔽日的原始林海中盘绕、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一头扎进了大山的腹地。石板路的边缘长满了青苔,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滑腻,稍不留意就会摔倒。路边的岩石上,还留存着古老的岩画,那是祖先们留下的印记,上面画着狩猎、祭祀的场景,线条简单却充满了神秘的气息。
起初,山路还残留着人间的烟火气。能碰到赶着马帮驮山货出山的叔伯,他们穿着厚实的土家棉袄,脸上布满了风霜。马帮的马匹高大健壮,身上驮着满满的山货,有香菇、木耳、天麻等。铜铃叮当,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混着他们用土家语唱的粗犷山歌。那山歌的调子高亢而悠扬,歌词里唱着山里的生活、对亲人的思念,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也能遇到砍柴归来的苗家阿姐,她们穿着五彩的百褶裙,裙子上绣着精美的西兰卡普纹样,在绿意盎然的山林中像跳动的火焰。阿姐们的背上背着沉甸甸的柴捆,脸上却洋溢着淳朴的笑容,看到我,还会热情地打招呼,问我要不要吃她们带来的野果。
但当日头不可逆转地滑向西山,光线被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树冠贪婪地吞噬,最终只剩下一种幽深的、绿到发黑的昏暗。周遭的人语、马蹄声、歌声渐渐被过滤、吸收,最终,万籁俱寂,只剩下我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林海中那永无止境的、如同远古巨兽沉睡时鼾声的松涛。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又像是某种神秘生物的脚步声。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心里开始有些发毛,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我,但每次回头,都只看到空荡荡的山路和茂密的树林。
夜幕,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毯子,缓缓覆盖下来,严丝合缝,不留一丝光亮。山林里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声音,有猫头鹰 “咕咕” 的叫声,有不知名野兽的嘶吼声,还有风吹过岩洞发出的 “呜呜” 声,像鬼哭狼嚎一般。我紧紧攥着书包带,手心全是冷汗,心里默默祈祷着能快点到家,远离这阴森恐怖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