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遗忘之谷 ...
-
痛。
这是意识回归时,唯一清晰的感觉。
不是那种尖锐的、局部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钝痛,仿佛整个身体被无形的巨轮反复碾过,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还有一种空乏,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弱,连转动一下眼球都似乎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我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只有一些模糊的光感,透过薄薄的眼睑,映照在混沌的意识里——不是堂屋那昏黄的煤油灯光,也不是葬君山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一种……一种柔和的、带着暖意的白色光晕。
我在哪里?
瓦屋村?不对,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柴火和腌菜的味道不见了。
葬君山?更不对,那蚀骨的阴冷和恐怖的威压消失了。
记忆如同被打碎的镜子,散落成无数锋利的碎片,闪烁着一些令人心悸的画面——惨白的灯笼,没有瞳孔的窟窿,咀嚼纸钱的诡影,罗阿公燃烧的金色火焰,炸裂的石棺,自毁的铃铛,还有……无尽的坠落……
罗阿公!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悲恸。他……他好像消失了,为了保护我……
那我是谁?
陈山……对,我叫陈山。瓦屋村……上学……山路……
更多的碎片涌现,但都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了水汽的毛玻璃。我只记得恐惧,无尽的恐惧,还有那枚冰冷刺骨的、刻着虫鱼的青铜铃铛……
铃铛!
我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索。没有!那枚一直如同梦魇般纠缠着我的尸铃不见了!它没有在我身边!
一阵莫名的恐慌攫住了我,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锚点?不,不是锚点,是诅咒的源头,但它确实不见了。
这恐慌促使我再次奋力睁眼。
这一次,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顶——不是瓦屋村常见的木质榫卯结构,也不是石殿那冰冷的黑色巨石,而是用一种粗大的、带着天然弯曲弧度的圆木并排搭建而成,木头表面没有上漆,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被岁月和烟火熏燎出的黑褐色,上面还悬挂着一些捆扎好的、我不认识的干枯草药和几串颜色暗红的小辣椒。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木头清香、草药苦涩和某种……类似硫磺的微腥气味,萦绕在空气中。
我躺在一张铺着厚实干草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触感粗糙、但却异常干燥温暖的土布棉被。床不算大,所在的屋子也很小,除了这张床,只有一个简陋的木制小桌和一把竹椅,桌上放着一个陶土水罐和几个倒扣着的粗陶碗。墙壁是用混合了稻草的黄泥夯筑而成,摸上去坚硬而冰凉。
这里绝不是瓦屋村,也绝非葬君山。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稍微一动就牵扯起钻心的疼痛,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仿佛被巨石砸过一般。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吱呀——”
就在这时,那扇用细竹条编成的、看起来颇为轻巧的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是个少女。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色彩极其鲜艳绚丽的服饰——深蓝色的土布上衣,领口、袖口和衣襟上用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而精美的、像是鸟兽和花卉的图案;下身是一条及膝的百褶裙,裙摆如同绽开的喇叭花,颜色是那种极其浓烈、仿佛用无数花朵汁液染就的靛蓝与玫红交织,随着她的走动,裙摆摇曳,那些色彩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奇异的光泽。她头上戴着沉甸甸的、缀满了银片、银铃和彩色绒球的头饰,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叮铃”声。
这铃声让我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身体,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
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进来。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觉到一双异常明亮、仿佛林间清泉般的眸子,正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打量着我。
“你醒了?”她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山里少女特有的、如同溪水敲击卵石般的质感,说的是一种口音很重、但我勉强能听懂的官话,夹杂着一些陌生的苗语词汇,“别怕,你安全了。”
安全?这个词让我感到一阵茫然和荒谬。在经历了那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恐怖之后,我真的还能有“安全”可言吗?
她见我没有回应,只是警惕地盯着她,便小心翼翼地迈步走了进来。随着她走近,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庞。那是一张典型的苗族少女的面孔,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五官精致,鼻梁挺翘,嘴唇如同初绽的樱花。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股山野精灵般的灵秀与……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她走到床边,离我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将手中端着的一个粗陶碗放在小桌上。碗里盛着大半碗黑褐色的、散发着浓郁草药气味的汤汁。
“你从悬崖上掉下来,挂在藤蔓和树杈上,摔得不轻,内腑也有震荡。”她指了指我,语气平静,“阿婆给你用了药,这是今天的,喝了会好受些。”
悬崖?掉下来?我努力回想,记忆的碎片中确实有急速下坠的画面,但具体怎么掉下来的,掉到了哪里,却一片模糊。
“这里……是哪里?”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锣。
“这里是白岩寨。”少女回答道,观察着我的反应,“你昏迷了三天。是我们寨子的人巡山时发现了你。”
白岩寨?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恩施大山深处,像瓦屋村这样与世隔绝的村落不少,但我从未听阿爸阿妈提起过附近有叫白岩寨的苗寨。
“我……我怎么会在悬崖上?”我继续问道,试图拼凑起丢失的记忆。
少女摇了摇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困惑:“我们也不知道。发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伤,挂在半山腰的老藤上,再往下一点,就是‘落魂涧’,掉下去就真的没救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身上……有些奇怪。”
奇怪?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奇怪?”
“你身上有很重的‘阴煞’气息,虽然很淡了,但阿婆说,那不是普通的山岚瘴气,是……是沾染了极厉害的‘不干净东西’留下的印记。”少女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仿佛能看穿我体内残留的痕迹,“还有,你怀里紧紧攥着的东西。”
她说着,从腰间挂着的一个绣花小布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我眼前。
那是一本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着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和污渍的册子。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本秘录!记载着辰州马帮、子母尸铃和“地仙”传说的蓝色秘录!它竟然没有在坠落中丢失!
看到这本秘录,那些被压抑的、恐怖的记忆碎片仿佛找到了突破口,更加汹涌地冲击着我的脑海——罗阿公化为飞灰、子铃自毁撞棺、七星石棺炸裂、煞气巨手……一幅幅画面闪过,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我的脸色想必变得极其难看,呼吸也急促起来。
少女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没有立刻将秘录还给我,而是握在手中,谨慎地问道:“你认识这个?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葬君山附近的悬崖上吗?还有你身上的阴煞之气……”
葬君山!她提到了葬君山!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们知道葬君山!而且听语气,她们对那里似乎……颇为忌惮?
“我……我不记得了。”我选择了隐瞒,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让我无法轻易相信这个陌生的少女和这个陌生的寨子,“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好像走了很远的山路……然后……然后就摔下来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失忆,可以掩盖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少女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毛,显然对我的说法并不完全相信。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那本秘录放在了小桌上,推到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先把药喝了吧。你身上的伤和那股阴煞之气,都需要慢慢调理。阿婆说,你能活下来,已经是山神庇佑了。”
她将药碗端到我面前。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刺鼻的气味。我看着那碗药,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服饰华丽、眼神清澈却又透着神秘的苗族少女,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虑和不安。
白岩寨……葬君山附近的苗寨……她们救了我……她们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身上的阴煞之气……那本失而复得的秘录……
还有,那枚消失的、与我半融合的铃舌,现在到底在哪里?它在我体内吗?还是遗失在了坠落的过程中?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另一个漩涡的开始?
我接过药碗,手指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碗沿触碰到嘴唇,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
我知道,我的麻烦,远未结束。
或许,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这座名为“白岩”的陌生苗寨里,悄然延续。
窗外的光线透过竹门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这里很安静,很祥和。
但那份萦绕在我灵魂深处的冰冷与恐惧,却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