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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心若止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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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针渡穴的后遗症,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礁石,清晰地展现在陆昭华身上。
她在那个晨光熹微的黎明后,终于彻底摆脱了持续不退的高热,却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枯竭的虚弱之中。
她醒了,但又似乎没有完全醒。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望着头顶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帐幔顶,眼神空洞,没有焦距,仿佛灵魂已经飘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只留下一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她吃得极少,几乎是靠着孙太医精心调配的、近乎流质的参汤药膳吊着一口气。
邻香喂她,她便机械地吞咽几口,若邻香停下,她也便不再索求,仿佛进食仅仅是为了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她不说话。
无论萧景玄在她床边如何低语忏悔,诉说他的悔恨与承诺,无论邻香如何红着眼圈讲述外间发生的事情,抑或是萧璟每日下学后,趴在床边,小声说着自己的功课和见闻,她都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两口枯井,激不起半分涟漪。
那种静,不是温婉,不是顺从,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后的沉寂。
仿佛世间万物,荣辱得失,爱恨情仇,都已与她无关。
萧景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的悔恨与恐慌与日俱增。
他宁愿她哭,她闹,她指责他,咒骂他,也好过这般……视他如无物。
他感觉自己在对着一尊精美却毫无生气的玉雕说话,所有的忏悔与承诺,都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开始变着法儿地讨好她,弥补她。
他亲自过问蒹葭馆的一切用度,所有供给皆按最高规格,甚至远超她身为太子妃应有的份例。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古玩摆件……如同流水般送来,堆满了外间的库房。
陆昭华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以太子之名,赏赐陆家,提拔陆昭华的兄长陆昭珩,明里暗里给予诸多便利,试图通过母族来缓和与她的关系。
消息传到陆昭华耳中,她也只是极轻微地眨了眨眼,依旧沉默。
他甚至下令,将宫中最好的、擅长调理妇人科的太医和精通药膳的御厨拨到蒹葭馆,日夜听候差遣。
他还……尝试着留宿。
在她病情稍稳,能够被扶着坐起来片刻的那个傍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晚膳后离开,而是磨蹭着,直到宫人掌灯,内侍铺好了床榻。
邻香有些无措地看向陆昭华。
陆昭华靠坐在引枕上,目光落在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上,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冷漠。
萧景玄挥退了所有宫人,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走到床边,坐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试探。
他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揽住她,哪怕只是虚虚地抱着,感受她的存在。
“昭华……”他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今夜……孤陪着你,可好?”
陆昭华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萧景玄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缓缓落了下来,只是轻轻覆在了她放在锦被外、冰凉的手背上。
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极其细微,却像一根针,猛地刺了萧景玄一下。
那不是回应,而是……排斥。
他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收回了手。
内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景玄坐在那里,看着陆昭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席卷了他。
他是一国储君,手握生杀大权,可以轻易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却在此刻,在一个柔弱女子的沉默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无计可施。
他还能做什么?
他似乎把能给的、不能给的,都捧到了她面前,却换不来她一个眼神,一句话。
这一夜,萧景玄终究还是没有留下。
他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枯坐了半个时辰,最终狼狈地起身离去。
背影在晃动的烛光下,竟透出几分仓惶与落寞。
在他离开后,陆昭华才极其缓慢地,转回了头,目光落在方才被他触碰过的手背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温度。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在那处皮肤上擦拭了几下,直到那片皮肤微微泛红,才停下。
眼中,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又过了几日,陆昭华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点点,至少,眼神里不再那么空洞,偶尔会落在某处,停留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
萧景玄不敢再贸然尝试亲近,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探视,坐在不远处,说些朝堂上的趣闻,或是泽儿的近况,试图找到能引起她兴趣的话题。
这日,他提到了被关在北三所的柳云裳。
“柳氏在北三所,依旧不安分,日日咒骂……”他本意是想告诉她,恶有恶报,那个伤害她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希望能让她心里舒畅一些。
一直沉默的陆昭华,却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因为久未言语而异常沙哑干涩,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她腹中的孩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这是她苏醒后,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
问的,却是关于柳云裳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
萧景玄愣了一下,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因为她终于开口的欣喜,也有因为这个话题而产生的晦暗。
他斟酌着词句,道:“柳氏罪大恶极,但其腹中骨肉,毕竟是皇家血脉……待其生产后,孩子会交由可靠的嬷嬷抚养,与柳氏……再无瓜葛。”
这是他权衡之后,认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既保全了子嗣,也彻底断绝了柳氏凭借孩子翻身的可能。
陆昭华听完,沉默了半晌,然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
“殿下仁慈。”她轻轻吐出四个字。
没有愤怒,没有不平,只有一种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之事的淡漠。
萧景玄却被她这反应和这四个字刺得心中一痛。
他宁愿她质问,她愤怒,那至少说明她还在意。
可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决定,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她似乎早已看透,在他心中,子嗣、权势、平衡,永远排在第一位。
所谓的感情、公道,在皇家利益面前,皆可让步。
他所有的忏悔与弥补,在她这般洞悉而淡漠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萧景玄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昭华却已重新转过头,望向了窗外。
暮秋的天空,高远而寂寥,偶尔有几只孤雁掠过,留下几声凄清的哀鸣。
她的心,如同那被秋风吹皱后又迅速恢复平静的寒潭水面,再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而她,早已死过了一回。
如今活过来的,是一个褪尽了所有幻想与痴妄,只剩下清醒、理智,以及一个必须完成的、关于“敛财自保,护住母族,安静等待死亡”目标的陆昭华。
至于萧景玄的悔恨,他的弥补,他的痛苦……于她而言,不过是通往那个既定终点途中,无关紧要的风景罢了。
她不会再为他浪费一丝一毫的心力。
心若止水,方能……破命运枷锁,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