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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鬼胎 I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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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位头盘飞天髻、身着联珠纹青碧高腰襦裙的老妪走上前,停在江晔清身侧,在他耳畔悄声说道:“你这副模样好难看,下回换一个变。”
江晔清翻了个上天的白眼:“……”
那老妪拽了两下江晔清的衣袖:“随我来,咱们换个地方叙旧。”
老妪领着江晔清穿过人流,一路行至顶层露台。
二人落坐在蒲团上,听楼下丝竹弦乐婉转悠扬,饮杯中醇香烈酒追忆往昔。
老妪仰头张嘴倒入半瓶酒,豪迈地“哈”了一声,边擦嘴角的酒渍边道:“咱们多久没这样喝过酒了?”
江晔清笑着摇摇头,语气中尽是感慨:“记不清了。”
老妪呲着牙用酒瓶底轻敲他脑袋:“你这引魂术要是再修下去,脑子就别要了!”
接着,她故作兴奋地舔嘴唇:“给我吃了算了。”
江晔清早已习惯她这副老不正经的模样,嘴角噙着笑回道:“可以吃,不过你得帮我办点事。”
老妪挑眉,瞬间猜到了什么,她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道:“哦?跟他有关系是么?”
江晔清颔首,笑容顿时收敛:“嗯。”
“哎哟哎哟~突然这么严肃干嘛?难得有你求我办事儿的时候,说说吧,怎么回事儿啊?”老妪说罢,又将头高高仰起,举起酒瓶向大张的口腔倾倒剩下的半瓶酒。
江晔清此时心绪难以放松,依旧满脸严肃。他蹙着眉道:“今夜我在人间收魂的时候……唉…大意了……让他被捉走。我寻他的时候,引魂萦一路指引到了你这儿。我怀疑——那亡魂是你手下的人。”
老妪闻言大怒,砰的一声把酒瓶砸到地面,舌头在口腔里狠狠剐了一圈后,才蹙眉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东西?!看老娘不制得那玩意儿魂飞魄散!!”
江晔清眉头微颤、哼笑一声,继续道:“魂飞魄散恐怕不够,那东西不止带走了他,还有一位命数未尽的人界女子。”
“爹了个蛋的!这鬼东西最好是有点本事,让我逮着他,直接给他送进阴司,惩戒个九九八十一道!!”老妪怒不可遏地发完言,突然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看向江晔清,“咳咳咳,内个……你别多想啊,我肯定不会把你给送到阴司的。”
江晔清闻言,表情终于轻松半分,他笑道:“我知道。”
说完思索片刻,又补充一句:“你不敢。”
“嘶……你就这么狂!不就是抓住了我那一点点点点小把柄嘛!”老妪眯起眼对准自己用两指比出的微小间距,很是不服气。
“哦?当真是一点点点点?”江晔清挑眉淡笑,显然不赞同。
“哎呀滚滚滚!这不重要!走,去办正事儿!”老妪说罢,站起身恣意舒展地伸了个懒腰,将慢吞吞的江晔清一把拽走。
华楼顶层由六间相互对称排列的露台构成,中央有一块大平面。平面左侧是通往下层的旋转楼梯,右侧是一口巨型井状机关,此机关直通寻常妖魔鬼怪无法进入的场所。
老妪大手一甩,将江晔清一把扔进机关井中悬空的金桶,接着,自己掀腿翻身跃入其中。她盘腿坐稳后,朝脖颈缠绕在上方的辘轳首道:“飞头老婆娘!走嘞!”
辘轳首一圈接一圈绕开金棍,伸出无限延长的脖颈,将一张美艳的女子面庞探到二人面前:“江公子,坐好了没呀?”
江晔清微微颔首:“嗯,出发吧。”
话音落下,辘轳首一颗脑袋刹那间转成陀螺,完全松开圈圈紧绕的长颈。
金桶失去束缚,突然飞速下行,在将要坠地碎毁的瞬间,被牢牢向上拉了一小程。
桶中人跌跌撞撞起身,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俩人摇晃着身子向上方道了声谢,随即纷纷跃出金桶。
率先跃出的老妪朝四周吹嘴一圈,被风刮到的盏盏烛灯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昏暗的空间逐渐亮堂通明。
在火光的照耀下,一面水帘墙缓缓映现。
老妪拾起一面石墙墙脚的弓和箭,架好弓上好箭,对准水帘中心果断射出。
只见那支闪着金光、尾部缀着孔雀羽的长箭不惧强流冲撞,直直插进水帘深处。
须臾过后,水帘顶端的机关“咔哒”一声锁住,流水如断开的珠链,断断续续滴完最后的余量,才将藏在其后的两扇金门显露出来。
老妪上前抽出卡在门缝间的长箭,金门轰然开启,强光冲入的瞬间,翻涌出极强极大的吸力,如同两只无形巨手,把门前的人和鬼拽入门中。
门内是三十六层阴阳楼的内部空间,以一处规模巨大的透明水涡为分界层,分为上下两域——地上十八层为阳域,地下十八层为阴域。
阴阳楼上下区域的每层楼,皆呈圆形环状作外墙围成,每层墙体向内再围一圈房间,房间向内再围一圈窄小的走廊,再向内,便是从负十八层地底腾空至第三十六层顶的中空区域。
“哟吼!!”一只人首猴身的怪物攀着藤蔓,从圆楼这边荡到对面,它落地不稳,手中抱着的一沓宣纸撒了一地。
“你怎么一天到晚冒冒失失的?!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给我走人!!”刚巧走到猴怪落地点的鲶鱼头被甩了一身纸,顿时怒火中烧。
猴怪方才浑身的跳脱活跃此时瞬间消逝,被低眉顺眼的模样取代,它用尖细难听的嗓音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鱼哥,我下次一定注意。”
鲶鱼精闻言,声音又拔高了几个调:“你还想有下次?!!”
那猴精吓得都要跪下了,畏畏缩缩地蹦出几个字:“没、没没没、没有了。”说完赶紧拼命摇头。
“我把话放这儿了,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让我见着你这样,立马滚蛋!!”鲶鱼精背着鱼鳍站立,说话间口水喷了猴精满脸,给黄色猴毛洒上浓郁的鱼腥味。
“你这下属比你还凶啊……”江晔清感叹道。
站在他身侧的老妪满脸骄傲:“不凶狠点怎么管得住人?”
江晔清挑眉:“哪儿有人?”
老妪反应过来,瞬间呲牙咧嘴:“你个!嘶……滚!管不住鬼行了吧?!”
她说完,领着江晔清继续向前走,刚巧走到鲶鱼和猴子跟前,不宽阔的走廊还被两位怪物挡着,老妪朝背对着自己的鱼挥挥手道:“老鲶鱼,懂不懂阴阳楼的规矩?第七千三百八十一条,不要在走廊上挡别人路!快快快!让开点儿!”
鲶鱼精立刻换上和猴精一样的低眉顺眼,边让道边讨好地笑着说:“哎呀段老板,我怎么敢挡您的道呢?是这泼猴太没眼力见儿,犯了规矩,我在这儿教训它呢!我这就让它给您让开啊~”他一边用脚踹开地上的宣纸,一边不断推搡猴子。
“谁叫你用脚的?!捡起来!!”老妪拾起脚边的一张宣纸,重重拍上鲶鱼胸膛。
“哎是是是!”鲶鱼赶紧蹲下,用它那滑溜溜的鱼鳍去捻起粘在地上的纸,捡了半天没捡起几张,还扯坏了一大半。
老妪见状,甩着黑脸边朝前走边大声留下一句:“真他爹的会糟蹋东西!”
在更骇人的段老板作对比之下,猴子觉得卑微蹲在地上捡纸的鲶鱼上司有些可怜,它哆嗦着也蹲下去,凑到鲶鱼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鱼哥,我、我来、我来帮你一起捡吧……”
“滚一边儿去!”那鱼哥觉得自己丢尽了老脸,一点好脸色也不愿给猴子看。
猴子被吼得吓一大跳,继而又哆哆嗦嗦地缓缓站起,刚起身半分,却被鲶鱼叫住:“等等,我问问你,咱们什么时候有第七千三百八十一条规矩了?”
看鲶鱼表情,似乎是在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猴精记忆力极佳,自然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这阴阳楼不仅没有第七千三百八十一条规定,甚至根本就没有规矩!段老板那是知道鱼的七秒记忆,在故意唬它鱼哥呢!
可无奈它就算知道实情,也不好在当下直接道明:说了是打段老板的脸,不说是欺瞒鱼哥。
无论是鱼哥还是段老板,都是它这打杂的小喽啰得罪不起的!
猴精一时搞不清该怎么回答,抱着脑袋发出阵阵猴叫,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鲶鱼精:“???”
它在原地愣了会儿神,最终从鲶鱼厚嘴里出一个结论:“又泼又傻……”
俩精怪捡纸这会儿功夫,那被称作“段老板”的老妪已带着江晔清来到一间房内。
这间房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和整层楼的房间别无二致,可里面却别有洞天——此间有四整面墙一模一样的水球,每颗水球里都在放映着不同的画面。
这边有颗水球里的吊死鬼,正用缢死自己的粗麻绳拖拽货物,它拖在地上的长舌头不小心绊住脚,害得它噗通一声摔趴在地上,吊死鬼一气之下将舌头踩了一脚,立刻疼得嗷嗷跳起。
那边有颗水球里的僵尸,正在抻直两臂蹦跳,它前方走来一个抱竹简堆的无头鬼。僵尸起跳的每一步都有固定频率,因此一时没刹住车,撞倒一地竹简。无头鬼察觉到异样,勃然大怒道:“哪个没长眼睛的东西?!”僵尸估计胆子有点儿小,一声不吭地赶紧跳走了。
段老板扫眼查看一番各个水球里的情况,确认没什么大异常后,扭头对江晔清道:“赶紧给自己设个防水结界,我要开始了。”
江晔清长萦一挥,一道结界便设好了,他抱胸颔首:“请便。”
得到这份信息后,段老板回首阖眸,用一双皱巴巴的手在胸前画了个大圈。满墙的水球瞬间一齐爆开,被大圈引出的漩涡吸进掌心处。段老板反手再画出一个逆向的圈,将悬空的四股水流调转方向,水流逆时针奔腾着,以段老板为中心,将其堪堪围住。
这样的景象维持了一盏茶功夫后,悬于空中的环状水墙倏地哗啦坠地,屏障内的段老板缓缓睁眼,面色凝重地打了个响指,那一地的水便飞回四面墙,恢复成原先的满墙水球。
段老板回身看向江晔清,脸色不太好看地说:“情况不太妙啊……”
江晔清眉头微颤,面色也跟着沉下:“什么意思?”
段老板扶额叹气,摇了摇头道:“唉——犯事儿的那东西,还真不是个善茬……”
江晔清不自觉地攥紧引魂萦,步子比心急躁。他上前一步,眉头拧得更紧:“嗯?不是你手下的人?”
段老板听到这句,探出一口更悠长无奈的气:“唉——唉——是我手下的人啊!就是因为是,所以我才知道这老东西有多难搞定啊!”
闻此,江晔清心中一紧。
能让手握阴阳楼大权、纵横鬼界水域的段老板如此为难的,绝对是根难啃到极致的骨头……
见江晔清一脸担忧,段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撑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你还是老样子,一着急就瞪人。别着急哈,事情没那么棘手,这老东西只是难对付,不是不能对付。你我那么多年交情,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急,别急哈!”
不仅仅是段老板对江晔清了解至深,被安慰的人也是如此。江晔清太明白,对方此刻的反应有多么反常,却不好乱了我方阵脚拆穿,只好佯装镇定地道:“好。”
“鬼是铁饭是钢,走走走,吃饭去!”段老板迈着大步径自向前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于是回头看江晔清,发现他还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哎哟喂——都说了不要太着急了!你干什么这么执拗?!喂!走嘞!老娘都要饿得再死上一回了!别墨迹了!!”
江晔清依旧纹丝不动。
段老板:真是头倔驴!
她边这样想着边急躁地走回江晔清身边,不耐烦地将他一把拽走,却在刚用力的那刻,被江晔清高大的身躯狠狠砸了一下后背:“哎哟!你个臭驴脑袋想干什么?!!”
段老板赶紧推开人,却不料这一使劲,直接让江晔清“咚”的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爹哎爷哎!咋了这是?!!”段老板听到巨响,立刻回身冲到江晔清旁边。
此时的江晔清已恢复真容,正大睁着眼静如死尸躺在地面上。
他面色苍白如墙皮,毫无血色;耳廓殷红如丹脂,血河从内里奔腾涌出,其量之巨大,快要把整个身躯的血都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