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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师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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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后,任壹的存在,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滴入清水,虽未立刻晕染开大片痕迹,却终究让归缨规律至近乎刻板的修行生活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他依旧沉默,依旧阴郁,在旁人面前,甚至比初来时更加封闭。其他弟子或因忌惮他的“魔骨”,或因不喜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大多对他避而远之。他也乐得如此,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兽,只有在归缨出现的场合,才会稍稍显露一丝活气。
 
 这日,玄昀真人于传道堂开讲《清静经》,众弟子皆凝神聆听。归缨坐在前排,心神澄澈,完全沉浸于道法精微之中。
 待到讲经结束,众人依次施礼退出,她才缓缓睁眼,却发现任壹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不远处,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手里却捧着一卷她前几日曾在藏简阁翻阅过的《南华注疏》。
 
 “师姐,”他声音低哑,将那卷注疏递过来,动作有些僵硬,“可是你遗落的?”
 
 归缨看了一眼,那书卷确实是她之前看过的,但离开时分明记得放回了原处。她并未深究,只当是自己记错,接过书卷,淡声道:“有劳。”
 
 任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什么。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跟着她走出了传道堂。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路上拉得细长。一路上,偶有弟子经过,见到归缨皆恭敬行礼,目光触及她身旁的任壹时,却难免带上几分审视与疏离。
 
 任壹对此毫无反应,仿佛那些目光并不存在,他只是沉默地走在归缨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像一个忠诚却无声的影子。
 
 直到行至通往归缨居所“静心苑”的岔路口,他才停下脚步。
 
 归缨转身,看向他。天光渐暗,他大半张脸隐在暮色里,看不真切。
 
 “还有事?”她问。
 
 任壹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在昏暗中竟显得格外亮,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归缨微觉意外的动作——他对着她,极其认真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腰弯得很深。
 
 “今日,谢师姐。”他低声道,声音闷闷的。
 
 归缨微微一怔。谢她?谢她什么?是谢她方才在传道堂接过书卷,还是谢她这些时日来,虽无交流却亦无排斥的默许存在?她不太明白,也无心去揣度。
 
 “不必。”她回了两个字,便转身踏上通往静心苑的小径。
 
 走出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中,那道清瘦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那双眼睛,仍执拗地追随着她的方向,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也不想懂的情绪。
 
 归缨收回目光,心底那片冰雪般的澄静,似乎因这一眼,极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冰面下掠过一道无声的暗流。她微微蹙眉,将这点异样归咎于今日听经太久,心神耗费所致。
 
 她并未看见,在她身影彻底消失在苑门之后,任壹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递还书卷时,几乎要触碰到她手指的空气。
 
 晚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他站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许久,才用一种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师姐的……东西。”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和一丝冰冷的满足。
 随后,他也转身,走入与静心苑相反方向的、更深沉的黑暗中。他的居所被安排在宗门最偏僻的一角,靠近后山禁地的边缘,那里终年云雾缭绕,灵气稀薄而驳杂,罕有人至。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银泻地,透过简陋窗棂,洒在盘膝打坐的归缨身上。她呼吸绵长,心神内守,正试图将白日里那一点因任壹而起的细微波澜彻底抚平。
 
 然而,就在她即将功行圆满之际,一股极其隐晦、却无比精纯的魔气,如同暗夜中悄然探出的毒蛇信子,倏地从不远处——后山禁地的方向——传来!
 
 那魔气一闪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
 
 归缨骤然睁眼,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锐利。
 
 宗门之内,怎会有如此精纯的魔气?而且那方向……
 
 她想起白日里任壹那双在暮色中亮得反常的眼睛,想起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与灵气格格不入的阴郁气息。
 
 是他?
 
 心念电转间,归缨已无声无息地起身,如一片落叶般飘出静心苑,朝着魔气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
 
 夜凉如水,月华被浓稠的云雾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后山禁地边缘嶙峋的怪石与扭曲的古木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
 
 归缨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真正融入了这片夜的寂静。她足不点地,身影在林木阴影间几个起落,便已逼近那魔气一闪而逝的源头——一处被藤蔓半掩着的狭窄山洞入口。
 
 洞内深处,有微光摇曳。
 
 她隐在一块巨大的、生满青苔的岩石后,凝目望去。
 
 洞窟不大,中央竟有一方不大的寒潭,潭水幽深,不见底,散发着刺骨的冷意。而任壹,就盘膝坐在寒潭边。
 
 他并未像寻常弟子那般打坐吐纳灵气,而是……摊开双手,掌心向上。洞窟内稀薄而驳杂的灵气被他周身一股无形的力场排斥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一缕缕从寒潭深处、从四周石壁缝隙中渗出的,精纯至极的黑色魔气。
 
 那些魔气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争先恐后地钻入他掌心,顺着他苍白皮肤下的经脉游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祥的黑雾,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的眉头紧蹙,似乎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唇色变得愈发惨白,甚至微微颤抖。
 
 然而,任壹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挣扎,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种……仿佛习以为常的隐忍。
 
 归缨静静地看着。
 
 她看到他体内灵气与魔气剧烈冲突带来的细微痉挛,看到他指关节因用力握拳而泛出的青白色。这个过程显然极其痛苦,绝非正道修行法门。
 
 这就是天生魔骨?
 
 这就是师尊将他带回宗门的缘由?并非单纯庇护,而是……试图以宗门清正之气,压制甚至净化这注定与魔气纠缠的根骨?
 
 就在她心念转动间,任壹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
 
 那原本只是丝丝缕缕渗入的魔气,骤然变得汹涌,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朝他体内灌注,他身体剧烈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平日里的沉郁或看向她时那种异常的亮光,而是充斥着一片纯粹的、翻滚的漆黑!暴戾、混乱、毁灭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冲击着狭小的洞窟,连洞壁都似乎微微震颤。
 
 他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五指成爪,猛地抓向身旁的石壁。“嗤啦”一声刺耳的锐响,坚硬的岩石被他徒手抓出五道深痕,石屑纷飞。
 
 走火入魔的前兆。
 
 归缨瞳孔微缩。若任由他这般下去,不仅他自己会经脉尽毁,神魂受损,这失控的魔气很可能冲破这简陋的禁制,惊动整个宗门。
 
 届时,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宽容。
 
 几乎是本能先于思考,归缨一步踏出阴影,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冰寒刺骨的清辉自她指尖迸发,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华,直射任壹眉心。
 
 那不是攻击,而是最精纯的“冰心诀”灵力,意在镇守灵台,驱散心魔。
 
 “凝神,守一!”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混乱的冷静力量,如同磐石砸入沸腾的泥沼。
 
 那道清辉精准地没入任壹眉心。
 
 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翻滚的漆黑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寒冰,剧烈地波动、挣扎起来。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双手抱住头颅,周身失控的魔气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奔腾之势骤然一滞。
 
 归缨指尖灵力不停,清辉持续输出,如同涓涓细流,疏导着他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唯有额角渗出的一点细汗,显示着此举对她而言也并非全无负担。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任壹眼中骇人的漆黑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暴戾的气息也逐渐平息。他周身的魔气不再狂躁,虽然依旧存在,却变得温顺了许多,重新丝丝缕缕地融入他体内,不再外溢。
 
 他脱力般地向前踉跄一步,单手撑住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着,汗水几乎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洞内恢复了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寒潭水波微微荡漾的声音。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归缨。
 
 月光透过藤蔓缝隙,恰好照亮她半边清冷的脸庞和她尚未完全收回的、萦绕着淡淡清辉的指尖。她站在那里,如同风雪中屹立的青松,无声,却带着一种能定住乾坤的沉静力量。
 
 任壹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深处那簇幽火再次燃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烈,却不再是混乱与暴戾,而是掺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疯狂的……悸动。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但因为脱力和残余的痛苦,那笑容显得格外扭曲和虚弱,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毫不掩饰的兴奋。
 
 “师姐……”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息不稳,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你找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