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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收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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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坪上,百年如一日的晨钟刚刚敲过第三遍,悠长的余韵还缠在青峰之巅缭绕的云雾里,未曾散尽。
归缨已练完了今日的第三轮剑。
最后一招收势,剑尖垂落,一滴冷凝的露珠顺着锋刃滑下,无声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她周身不见丝毫热气,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清明,连呼吸都平稳得如同山间亘古的风。霜白的弟子服熨帖地穿在她身上,衬得那张脸越发素净,眉眼淡得像远山衔着的雪,不起波澜。
归缨正欲还剑入鞘,远处山门方向,却隐隐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抬眼望去。
只见掌门师尊玄昀真人罕见的并未御空,而是缓步拾级而上,他身侧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衫,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他似乎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微微低着头,黑鸦鸦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本是极好看的一双手,此刻却沾满了已然干涸发暗的血污,指甲缝隙里更是嵌满了黑红,一直蜿蜒到腕骨,在那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山风掠过,带来他身上那股混杂着尘土、汗水与浓重铁锈气的味道。几个恰好路过的内门弟子下意识地掩鼻,脚步一顿,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那是谁?”
“好重的血腥味……是掌门从哪儿带回来的?”
“看着不像正道出身……”
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又被风卷走。
玄昀真人面色如常,目光扫过众人,并未停留,却在经过归缨身旁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归缨持剑静立,微微颔首行礼。
那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却在这一刹那,倏地抬起了眼。
归缨对上了一双眼睛。
漆黑,深不见底,像是两口浸在寒潭里的墨玉。那里面没有什么情绪,没有惊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初入仙门的忐忑,只有一片沉沉的、几乎将光都吸进去的暗。然而,在那片暗的最深处,似乎又跳动着一簇极微弱、却极其顽固的幽火,冷冷地燃烧着。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像是错觉。随即,他又漠然地垂下了眼睫,恢复了那副阴郁沉默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锐利,只是旁人眼花。
玄昀真人并未多言,领着少年径直往主殿方向去了。
待那一老一少的背影消失在云雾深处,周围的弟子才像是解除了禁制,议论声稍稍大了些。
“瞧见没?那眼神……怪瘆人的。”
“掌门怎么会收留这样一个人?浑身煞气。”
“听说……是天生魔骨。”一个消息似乎更灵通些的弟子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忌惮与排斥。
“魔骨?!”
众人哗然。
“那可是灾厄之兆!极易堕入魔道,为祸苍生!”
“宗门清净地,怎能容他……”
归缨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天生魔骨?与她何干。她只知那是师尊带回的人,是这太一仙宗门下,又一个需要修行、需要斩断尘缘的弟子罢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澄澈如秋水的长剑,指腹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方才因那少年带来的些微空气凝滞感,已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
归缨转身,走向问道坪边缘的藏简阁,步履平稳,没有丝毫迟疑或好奇。今日的早课还未完成,道法典籍中尚有数处疑难待解。
世间万物,于她而言,唯有大道恒常。其余诸相,皆是虚妄。
至于那少年掌间刺目的红,与他眼底那簇幽暗的火……
不过清风拂山岗,过了,便散了。
问道坪上的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一粒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归缨的生活节奏并未被打乱。晨起练剑,午后修典,夜间打坐,周而复始,精准得如同日升月落。藏简阁里弥漫着陈旧竹简和清淡墨香的气息,她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逐字逐句地推敲着一段关于“太上忘情”的古老释义。
窗外是连绵的青山与永不消散的云海,偶尔有仙鹤清唳着掠过。她的心神完全沉入道法玄奥之中,外界的纷扰,包括那个被带入宗门、身负魔骨的少年,都已被摒除在意念之外。
直到脚步声在寂静的阁内响起,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她身侧不远处的书架旁。
归缨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
那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但一种极细微的、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蔓延过来,缠绕在周围。
过了许久,久到归缨翻过一页书,那身影才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落在书架上层一卷颇为古旧的玉简上,那玉简被重重典籍半掩着,位置很高。他身形虽已开始抽条,但依旧清瘦,指尖离那玉简还差着些许距离。
他尝试踮脚,动作有些僵硬,苍白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他没有求助,也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那卷玉简,侧脸线条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天光里,显得愈发削直而阴郁。
归缨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她站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书架前,甚至没有看身侧的少年一眼,只微微抬手,便轻松取下了那卷他未能触及的玉简。
“可是此卷?”她开口,声音平直,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是确认。
任壹似乎怔了一下,黑沉沉的眸子转向她,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是冰层下的鱼影。他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归缨将玉简递给他。在他伸手来接时,她注意到他那双已经清洗干净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褪去了血污,露出原本冷白的肤色,只是指腹和虎口处,依稀能看到一些细微的、新旧交错的薄茧。
他接过玉简,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的微微一触。冰凉。
“多谢。”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带着少年人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沉涩,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感激,更像是一种陈述。
归缨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坐回原处,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任壹拿着那卷玉简,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归缨低垂的眼睫上,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周身自成一方世界,隔绝一切。
他看得很安静,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死寂,也没有寻常弟子面对这位早已名声在外的师姐时的敬畏或仰慕,那是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
最终,他抱着玉简,走到阁内另一个角落的阴影里,席地而坐,默默翻阅起来。
藏简阁重归寂静。
然而,这寂静与往日似乎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尽管那呼吸声极轻,极缓,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偶尔会牵动归缨完全沉浸的心神,让她在某个解析道法的间隙,会极其短暂地意识到这阁内并非只有她一人。
往后的日子,归缨发现,任壹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她清晨在问道坪练剑,他往往就在不远处,拿着一根树枝或是干脆空手,笨拙而执拗地模仿着她的剑招姿势,动作僵硬,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有几次,她甚至看到他直至深夜,依旧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复练习同一个简单的起手式,直到那动作终于褪去生涩,带上了几分流畅。
她奉命下山处理一桩邻近村落精怪扰民的小事,归来时,袖口沾染了一小片不起眼的、已然干涸的暗红血迹——那精怪临死反扑,速度极快,虽未伤及她,却也让她的衣袖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她并未在意,回到宗门便打算去执事堂交接任务。
刚踏入山门,任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依旧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几步远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她染血的袖口上一掠而过,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归缨并未留意。
直到走出很远,经过一片竹林时,他才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依旧是低哑的:“师姐。”
归缨脚步未停,只侧头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询问。
他抬手指了指她的袖口,那双黑沉沉的眼里,此刻竟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幽燃的鬼火,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那并非喜悦,更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兴奋与认同。
“你的袖子,”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赞叹的冰冷,“沾了血。”
他盯着那点血迹,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那不是污迹,而是什么值得欣赏的勋章。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确信:“很好看。”
归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那片暗红在霜白的衣料上确实显眼。她神色未变,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既无被他言语冒犯的恼怒,也无对他异常反应的探究。于她而言,这不过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袖子确实沾了血。至于好看与否,与她修行无关,不值一提。
她继续向前走去,步履从容。
任壹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眼底那簇幽火跳跃得更加剧烈,他苍白的脸上,那个扭曲的淡笑缓缓扩大,最终变成一个无声的、近乎癫狂的笑意。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冰冷的自豪:“师姐……你好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