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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仙新酿 ...


  •   光绪三十四年

      春分刚过,细雨沾湿了升州城的白墙黛瓦。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最终停在平水河畔一处宅邸的后门。沈兰芝先下了车,望着那熟悉的青石河埠头,眼眶微微发热。

      三级青石踏步直伸入河,边缘钉着铜质系船桩,桩上的绿锈见证了岁月流逝。两株垂柳在雨中轻拂水面,柳影随着涟漪轻轻晃动——这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娘,这是哪里?"宜秀好奇地左顾右盼。

      "这是水门。"沈兰芝轻抚女儿的发梢,率先拾级而上,站在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前,竟有些踌躇。这宅子原是沈家旧产,当年父兄获罪时已经被罚没,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竟又回到了她手中。

      推开虚掩的水门,是一间小小的下房。墙角堆着裹了桐油的船桨,木架上还挂着几个竹编的鱼篓,仿佛昨日还有仆役在此歇息。穿过下房,眼前豁然开朗——后院的水院依然保持着旧时格局。方塘中锦鲤游弋,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脚下,那座小巧的石拱桥静静立着,桥边的水榭帘栊半卷,露出里面的红木桌椅。

      "你外祖父最爱在这里会客。"沈兰芝的声音有些哽咽,"夏日挂起竹帘,听着橹声品茶...这里到是倒还是旧模样……"
      同来的老仆茅福解释道:“当年这宅子,我家老爷盘了回来,这些年一直有人来打理。”

      沈兰芝点头,四顾打量,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这里要种桃树。"她指着院中一片空出来的地,"再过些时日,桃花开了,你们就知道有多美了。"说着便笑了,眼睛清清亮亮的。

      母女同心,宜秀也是真喜欢这个新家,比起锦溪那座规整得近乎刻板的茅家老宅,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灵动,连廊下的燕子窝都比别处精致些。

      宜秀牵着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踩过石桥。假山下的锦鲤见人影便聚拢来,红白相间的尾巴搅碎了一池春水。宜秀开心唤道:“娘,这儿鱼真多!”

      沈兰芝微微一笑,那笑意从嘴角一直漾到眼底:"是啊,娘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常在这里喂鱼。"
      茅鸿文也默默看着欢笑的妻女。当年他是匆匆忙忙地从这里接走的兰芝,如今却拖家带口的回来了一大家子。
      十多年恍然一梦,只是一时间他倒不知道梦里梦外哪一处才是他的桃花源。

      “许是都是吧。”茅鸿文轻叹一声,唤人将书箱搬进厢房。推开临水的窗,见河面上乌篷船悠悠划过,船娘的吴歌若有若无的飘来,倒也觉出几分诗意。只是想到茅老太爷临走前的那番嘱托,想到今后要独自经营那些铺面,心头不免又蒙上一层阴影。

      接下来的日子,沈兰芝像是换了个人。她亲自带着雇来的婆子洒扫庭除,指挥若定。哪里该辟作书房,哪里宜种花木,哪里留给女儿们做绣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茅鸿文惊讶地发现,妻子身上竟有份他没见过的鲜活气,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爽利。

      当年娶回沈兰芝,新婚之夜挑开红盖头,看见沈兰芝的第一面,他的心里蓦然跳出四个字:“美人如玉。”从此一颗心便由不得他自己了。可那个在锦溪时的沈兰芝温婉柔顺,对所有人都温煦有礼,也对一切似乎都无可无不可。他可怜她的身世,生怕有事委屈了她,却又觉得事事委屈了她,所以即便成婚十余年,也有了一双女儿,他在她面前也还是小心翼翼,他怕委屈了她的,本就是自己。

      可如今因为她多了份鲜活爽利的劲儿,他便再也忍不住跟她诉说自己的苦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爹嘱托我不能做甩手掌柜,可是铺里送来的上月账簿我已经坐在那里看了三天了,一个字也进不了我的脑子里,便和当日甄别考试,温习算术和格致教材一般么。”

      沈兰芝听了莞尔一笑:“倒也没有那么难,看账算术我都略通一二,旧时在家里,父亲命人教我的,其实我亦不喜欢,可父亲他老人家说:“女人家女人家,女人不通持家,便会家不成家。”只好硬着头皮学了。”

      茅鸿文大喜,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沈兰芝:“阿弥陀佛!泰山老大人真是我的大恩人,娘子你就是我救命的菩萨,以后家里这些营生要靠娘子了,要不然这一月接一月的账簿便把我埋了。”

      沈兰芝略偏了偏,啐了他一口道:“去!这年刚打头过呢,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旋即正色道:“鸿文,现如今我们家就简单这几口人,省俭些,不管铺子的收益高些低些,日子总都能过的,最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她的父亲当初是管着粮道、漕运的同知,兄长也是才举过人的人,家里的俗务更从不要她操心,可一朝横祸来,身死命消。

      问斩前,她也打点人去打牢看过父兄,都已经是不堪相认的模样,老父亲看到她只哀嚎道:“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大祸已成、无力回天了啊!你回茅家去,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翌日清晨,沈兰芝撑着油纸伞,唤孟妈妈拿了账簿一起去了醉仙楼。细雨中的阊门外大街格外热闹,新修的马路两旁店铺林立,黄包车的铃铛声与商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醉仙楼就立在街角,三开间的门面,飞檐翘角,虽显陈旧,却仍保持着往日的体面。沈兰芝在门前驻足,望着那块金字招牌微微出神。

      "太太您怎么亲自来了。"赵掌柜早已候在门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是茅鸿文生母带来的人,在醉仙楼待了三十年,如今见了沈兰芝,依旧恭敬地垂着手。

      沈兰芝也对他很客气,开口笑道:“赵叔,是我逞强,要帮鸿文看去年的账簿,昨儿看了一天也只看个囫囵个,想着今朝来跟您请教,又或是再拿前年的账簿一起看看。”

      赵掌柜将沈兰芝迎进二楼雅间,孟妈妈侍立在侧。窗外细雨如丝,阊门大街上的行人撑着各色油纸伞,如同浮动的花朵。

      赵掌柜取来一摞账册恭敬地放在桌上:"太太请看,这是醉仙楼近三年的账目。铺子生意一直还算不错,因着锦溪的鱼虾蟹独一份的口味,在升州城里也算是叫得响的字号。茅老太爷定下的规矩,锦溪的鲜货三日一送,从未间断,生意也算平顺。"

      “是啊,那也得亏赵叔这些年辛苦经营的。”沈兰芝翻开账册,娟秀的指尖轻轻划过墨迹。这些数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昔日在娘家时,父亲案上也常见各种漕运粮运的账目。只是那时她是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如今却要为一大家子的生计操心了。

      "去年腊月的盈余似乎比前年少了两成成。"沈兰芝抬眸,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赵掌柜微微躬身,又递上了醉仙楼的菜单册子:"太太明鉴。去年对街新开了松鹤楼,也挖走了咱们两个掌勺师傅。只不过升州的食客最是精明挑剔,他们别处水面拿的鲜货就是比不上咱们锦溪的好,咱家这些招牌菜码,他们换了别处的鲜货,少那么点口味。这不您看转年正月咱们铺子就回暖了不少……" 他顿了顿,"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醉仙楼,特意嘱咐过,即便亏些银子,也要保住这块招牌。"

      沈兰芝略翻了翻菜单册子,却凝神望向了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她想起父亲生前最爱锦溪的鲜活,每每有贵客或者对他重要的人来,他都会摆一袭家宴招待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沈大人家的私房菜,吃过的没人不说个好字。

      "赵叔。"她收回思绪,"菜样都不错,只不过虽说一招鲜吃遍,可食客总是最是贪新鲜的,菜样还是要常常出新的。我倒也不避嫌,现向您举荐个人。”说着转头向孟妈妈道:“妈妈,你去厨下给他们指点一二,今儿也不用多,说一两个菜码就好。”

      孟妈妈一愣连忙说好。

      "这太好了,太太."赵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故去的沈老太爷虽然败了,但在升州做了小二十年管着粮道漕运的同知,又是食不厌精的人,家里私宴几个拿手菜总是有的:“麻烦孟妈妈了,您这压箱底的货可不能藏私了。”

      “诶呦”孟妈妈连道不敢当:“我哪有什么压箱底的货,做菜也就是食材新鲜,做的人肯花心思,不怕麻烦罢了。我当初也是按照老爷的口味和指教做。”

      从醉仙楼出来,雨已渐停。沈兰芝信步走在青石板路上,孟妈妈犹在为人师的兴奋中:“小姐不知道,我刚在厨下说了那鳜鱼除了清蒸还可做“姜豉油生焗鳜鱼柳”和“菊花拆鱼羹”,掌勺的可都说好。”

      沈兰芝微笑:“他们还能说不好?”

      孟妈妈顿了顿轻叹道:“当初在锦溪多少回,我说给您做几个菜调调胃口,您都不肯,两个小小姐小的时候我打量着熬些好克化的粥,焙些鱼松做些小菜您都不让,只说既做了茅家的人了就吃茅家的饭吧,可如今……”

      “可如今单过了,便只能把这茅家的饭做做好了。”沈兰芝看着两侧店铺林立的招牌。采芝斋的伙计正在门口炒制瓜子,黄天源的蒸笼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家家户户可不是都是把日子往好处过。

      "太太,要不要去米铺和油坊看看?"孟妈妈轻声问道。

      沈兰芝摇摇头:"今日不必了。赵叔是老人,有他照看着,我放心。"

      回到沈宅时,已是午后。宜秀正带着宜慧在水院喂鱼,见母亲回来,忙迎上前来。"娘,爹爹在书房和自己发了好大的脾气。"宜秀小声说。

      沈兰芝微微一笑,往书房走去。推开房门,只见茅鸿文正对着一堆账册发愁,眉头紧锁。

      "这些数字,比四书五经难懂得多。"他苦笑着摇头。

      "夫君何必自苦。"沈兰芝在他身旁坐下,"既然说好了这些俗务交给我,你便安心读书作画,这才是正经。"

      茅鸿文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愧疚:"兰芝,委屈你了。原本该是我..……"像他这样从前的秀才,好的呢,能通过朝廷甄别考试,直接谋个官身;也有再入新学学堂,曲径通幽的;再不然营商教书也都出路。偏他上不上下不下,作茧自缚,还得靠妻子分忧。

      "夫妻本是一体,何分彼此。"沈兰芝温声打断,"况且,能帮夫君分忧,我很欢喜。"

      午后半晌,忽闻门外传来车马声。老仆来报,说是长洲的表姑爷携公子前来拜访。

      “表姑爷?”沈兰芝和茅鸿文面面相觑,都有茫然。愣了一愣,沈兰芝才想起她确有个表姐因双亲离世,曾在她家寄样多年,在她父亲仍旧风光时嫁到了长州的顾家。

      长洲顾家诗书传家,代有才人出,不是锦溪梁家能比的。只是当年她父兄出事时顾家一个人一封信一个字都不曾出现过,沈兰芝也忘了她还有这门亲戚,况且,沈兰芝叹息道:“表姐也走了好些年了吧……”

      窗外,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在水院洒下一片金光。池中的锦鲤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醉仙新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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