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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学旧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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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芝与茅鸿文整衣出迎,只见一位身着青灰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立在轿厅前,身后随着个十四五岁瘦高个的少年。那少年一身月白学生装,眉眼疏朗,身姿挺拔如新竹,通身透着书卷气。
经年未见,物是人非。
“姐夫。”沈兰芝端端正正行了个福了礼,起身时淡淡颔首道:“什么时候到的升州,怎么不差人先送个信来。”目光却落到顾惟安身后:“这便是……”少年清俊的眉眼依稀有几分表姐年少时的影子,沈兰芝一时哽了声音。
顾惟安歉意道:“冒昧来访,实在是有些唐突了。这是景明,今年十四了,这次便是陪他来参加升州大学堂春季的入学考,听说你们一家已搬回升州居住,景明还没见过姨母姨夫,便带他来拜访,实在是冒昧了。”
“姨母姨夫安好。”顾景明上前半步,给沈兰芝夫妇深深一揖。
见少年作揖时腰得深,说话又恭敬,沈兰芝心中一软,抬手虚虚扶了一把顾景明:“快起来,自家人,哪用这般讲究。”。
顾景明五岁便没了母亲,第一次见母家的亲人,心里莫名觉得亲近,微笑着应道:“谢姨母。”便直起了身。
家里难得有客来访,茅鸿文也很高兴:“都是自家亲戚,不用见外,快请坐”。
水榭内茶香袅袅,众人分宾主落座。沈兰芝也唤孟妈妈带宜秀宜慧来见礼。孟妈妈应声去了,脚步声渐远。花厅里一时只剩下茶香袅袅,沈兰芝则静静望着窗外水院,波光在她眼底微微晃动,往事如昨,她忽然开口问道:“姐姐……去得可安详?”
“病中常念中旧事。”顾惟清低沉了声音:“当年……刚生了景明,族中规矩大,馨兰她心思重,身体便没调理好,就这么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了绝症,景明刚过了五岁,她竟丢下孩子去了。”
顾家诗书传家,最重清誉,当年沈家已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顾家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新妇卷入是非中,去得罪得罪不起的人。沈兰芝微红了眼睛,叹道:“姐姐自来是这样的,心里再有什么委屈,人前却总是笑得最甜,只苦了自己。”
顾景明听起提到亡母,心顿时沉了下去。
幸好此时,帘子再次被打起。
“娘!” 宜秀人未到声先至,脆生生的一声唤,像颗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她牵着妹妹宜慧跨进门槛,水红色的软缎夹袄衬得小脸愈发白皙,乌黑的双丫髻上,鹅黄丝绦随着她的脚步一荡一荡。她一眼瞧见屋里有生人,脚步顿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走到沈兰芝身侧规规矩矩站好。跟在后面的宜慧要怯生得多,月白色的小袄让她看起来像颗小小的、安静的糯米团子。她几乎整个身子都藏在姐姐身后,只探出半张红扑扑的小脸,待走近了沈兰芝身边,便像只归巢的乳燕直扑进母亲怀里。
沈兰芝感受到女儿的依赖,她伸手摸了摸宜慧梳得光滑的发髻,又顺势理了理女儿略微歪斜的衣领,动作轻柔而自然。
“秀儿,慧儿,来。”她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软,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给外人看的慈和,“这是顾家姨父,还有景明表哥,快问好。”
宜秀仰起脸,目光大胆地落在顾景明身上——这表哥穿的月白学生装,和家里塾师那宽袍大袖的青布长衫完全不同,清爽又利落。她心里好奇,面上却学着大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声音甜润:“姨父好,景明哥哥好。” 双丫髻上的丝绦随着动作晃出一道俏皮的弧线。
宜慧被姐姐带着,也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福礼,先不说话,只是眉眼弯弯的笑了笑,才细声细气地跟着念:“姨父安好,景明哥哥好。” 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带着孩童独有的软糯。
茅鸿文见女儿们进来,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切的笑意,指了指桌边铺着软垫的绣墩:“快坐吧。桌上有刚蒸好的枣泥糕,你娘一早特意吩咐厨房做的,还热乎着。”
顾惟安也含笑点头,目光在两个女孩身上停留片刻,赞赏道:“两位侄女真是玉雪可爱,眉目灵秀,兰芝你教导有方。有这一对解语花,鸿文兄,你好福气啊。”
“顾兄过奖了。”茅鸿文却被说到了心坎里,满面笑容。沈兰芝唇角弯了弯,没接这话茬,转而看向一直安静坐着的顾景明。她伸手从青瓷碟里拈起一块澄黄的桂花糖糕,递到顾景明面前:“景明,尝尝这个。用的是去年秋天收的金桂腌的蜜,你母亲……她从前最爱这个味道。”
顾景明闻言,连忙双手接过。糕体松软,甜香混合着熟悉的桂花气息钻入鼻腔,一瞬间,记忆中母亲模糊的面容似乎都清晰了几分。他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那软糯清甜在舌尖化开,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热,却强自压抑着,只低声道:“谢谢姨母……味道和小时候母亲做得一样。”
“喜欢就多用些。”沈兰芝温言道,又给眼巴巴望着的宜慧各了一块,看着小女儿捧着糕饼小口小口啃着,长睫毛垂下来,像只温顺乖巧的雏鸟,她心头发软,转而问顾景明,“景明这次来,是预备考升州大学堂?”
顾景明立刻坐直了身子,态度恭谨:“回姨母,正是。我想报考的是文理学院。”
这话一出,茅鸿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文理学院?我听闻升州大学堂是洋人牵头办的,最重西学,除了英文、算学,还要修什么格致、地舆,甚至……西洋律法?”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疏离与不解。自从科举废止,西学渐盛,这些在他看来,本是旁门左道,失了学问的根本,如今却似乎成了大势所趋。
顾景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姨父语气中的异样,但仍保持着恭敬:“姨父说得是。学堂确实注重西学课程,英文、格致、世界史地都是必修。但同时也设有国文、经史课程,并非全然摒弃旧学。如今世道变迁,连朝廷也在学洋务,多了解些西洋学问,于国于己或许……或许都能多一条出路。”
茅鸿文闻言,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他何尝不知世道变了?只是他半生所学,顷刻间化为泡影,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与眼睁睁看着年轻一辈奔向新世界的落差,时常啃噬着他的心。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重新端起了茶盏,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显得有些空洞。
顾惟安见状,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几分对现实的妥协:“鸿文兄,这些新学堂的章程,与我们当年确是大不相同了。形势逼人啊……朝廷停了科举,搞洋务,地方上诸公也是办实业搞工厂,升州的火车站也修好了,只怕不过月余就要通车了,世道一天一个样,孩子们只有往新学里寻个前程了。”
茅鸿文低头不语。这些事,升州的街头巷尾,口口相传谁人不知?茅鸿文也知,只是锦溪虽只离升州几十里,又何尝不是差了数十年,他知道的太迟了。
沈兰芝将丈夫的落寞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她转头对顾景明温声道:“既选定了路,便好好走下去。西学也好,旧学也罢,学问总归是开卷有益。你母亲若在,见你如此上进,也必是欣慰的。”
大人们说话间,宜秀一块糕已经吃完,她心思活络,蹭到顾景明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歪着头,一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表哥,升州大学堂……也教人做诗作画吗?像爹爹那样?”
顾景明对上她明澈、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学堂里也有国文课,自然是要读诗、做文的。也有美术课,便是教人作画,只是画法和我们不一样。”他耐心解释,声音温和,“除了诗词文章书画,还要学很多别的。比如要读英文书册,要懂算学格致,知晓天下万国的风土人情。”他看到宜秀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便用更浅显的话说,“就好比,不仅要知道咱们升州城有多大,还要知道这世界有多大;不仅能读懂咱们的先贤经典,也要能看懂洋人的书,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宜秀似懂非懂,但“世界”、“洋人的书”这些词,像在她小小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她忍不住追问:“那……女孩子也能学这些吗?”
这话问得天真,却让在场的大人都愣了一下。茅鸿文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不喜女儿问这个。沈兰芝正要开口,顾景明已温和答道:“升州大学堂目前只收男学生。不过,振华女校是专收女学生的。”
“女校?”宜秀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欲再问,沈兰芝已适时地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块新的枣泥糕,柔声道:“秀儿,让表哥好生用些茶点。”
顾惟安瞧着眼前这和乐又暗藏思潮碰撞的光景,心中感慨,顺势对茅鸿文道:“鸿文兄,景明初来升州,人生地不熟,备考期间,少不得要常来叨扰,还望兄台多多指点他。”这话说得客气,既是请托,也是给茅鸿文一个台阶下。
茅鸿文放下茶盏,神色稍霁。他虽不认同新学,但读书人的体面和长辈的架子还是要的。“惟安兄客气了。既是亲戚,理应照拂。我这书房里,别的不多,经史子集倒还齐全。景明若有需要,尽管来看便是。至于那些西学……”他顿了顿,终究没把否定的话说出口,只道,“学堂里的先生既然那般教,想来自有道理,你用心学便是。”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接纳了。
沈兰芝闻言,也对顾景明微微颔首,目光温和而坚定:“你姨父说得是。学问上的事,按着学堂的要求用心去学。生活上若有任何不便,或是需要什么,一定告诉我们,莫要外道。”
顾景明起身,郑重地向茅鸿文和沈兰芝行了一礼:“景明多谢姨父、姨母!”这一次,他的动作流畅了许多,少了几分最初的局促,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他感觉得到,尽管观念有所不同,但这份血脉亲情是真诚的。
窗外,春光正好,潋滟的水光映着天光云影。水榭之内,茶香重新氤氲而起。
宜秀虽然被母亲制止了追问,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并未熄灭。她悄悄打量着这位从“外面世界”来的表哥,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种向往——那是一个与锦溪老宅、与升州这方水院,甚至与父亲书房里那些线装书都截然不同的,广阔而新奇的天地。而顾景明的到来,就像是在她封闭的世界里,悄悄推开了一扇窗,让她得以窥见一丝外面的光亮。
“景明哥哥。”她凑近顾景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说的画法不一样的画画是什么样的?你能画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顾景明含笑道:“你想画什么?”
宜秀指着赖在母亲怀里的妹妹道:“就画妹妹。”又连忙道:“还有我。”
“宜秀别歪缠你表哥。”沈兰芝轻斥了句宜秀,又对顾景明道:“你这个妹妹是个不怕事大的,你别听她闹你。”
“不碍的,我给她画个最简单的。”顾景明细打量了眼小姐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只铅笔,先是了了数笔在一张纸上上画了只圆润乖萌的小猫,递给宜慧:“这个笑咪咪的小猫是宜慧。”又飞快地在本子勾勒一个飞鹤的样子,递给宜秀:“宜秀手长脚长,是只仙鹤。”
宜秀和宜慧拿着画,新奇又满意,互相看着,哈哈笑成了一团,连沈兰芝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茅鸿文看着年轻一辈的朝气,再想想自己的境遇,心中五味杂陈。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这个时代变得太快,快得让他这个曾经的“秀才公”,彻底成了掉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