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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溪老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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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三年的腊月,锦溪的湿冷能钻进骨缝里。
茅家老宅的天井中,那株曾祖手植的石榴树在寒风中瑟缩着光秃的枝丫,底下立着的刻了“榴实盈枝、籽繁嗣旺”朱红字样的石头,此刻也被薄雪覆盖,没了往日的醒目。
七岁的宜秀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乌黑的头发梳了双髻,穿了一身立领滚细银丝、大襟盘翡翠扣的水红色暗花软缎小袄和同色宽脚棉裤,端着放了两杯热茶的茶案,小心翼翼的穿过回廊,走动时裤脚镶着的白绲边便轻轻荡荡随风飘着。
回廊转过去便是书房,茅老太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棉帘:“鸿文,你是长子!传承香火是你的首要之责!兰芝既已不能再育,纳一房妾室,有何不可?难道要看着我茅家长房绝后不成!”
父亲茅鸿文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压抑着痛苦:“爹!儿子读的是圣贤书,懂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兰芝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敬双亲,并无过错啊!在这个家里她待谁人不好,对哪个宗亲长辈不敬?爹您何苦非要逼着儿子剜她的心?”
“你…你个迂腐的蠢材!让你娶个小,又不是让你休了她!” 茅老太爷的斥骂伴随着拐杖顿地的闷响。
宜秀听了这话顿时红了眼睛,抿起唇,却没有进去,缩在廊柱后。
继祖母陈氏轻缓的声音响起,打着圆场,却像软刀子:“老爷息怒,鸿文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只是…我们茅家也是这锦溪数一数二的人家,这大家族终究讲究个枝繁叶茂。兰芝孝顺、待人好,可是她就不要一个儿子傍身?两个囡囡以后嫁人了也要娘家兄弟撑腰啊。我瞧着周家那姑娘就不错,性子软和,定能与兰芝和睦相处,早日为茅家开枝散叶…” 她口中的周家姑娘,是她娘家的远房侄女。
“我不需要!” 茅鸿文的声音愠怒又倔强:“我和兰芝有宜秀宜慧两个孩子足矣!若这家里容不下兰芝和两个女儿,我们…我们分出去过!”
“放肆!” 茅老太爷勃然大怒,“你敢用分家来威胁你老子!”
“秀儿,怎么在外面冻着不进去?”争吵声引来了人。二婶周氏牵着她的两个儿子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看热闹的凉薄。她挑帘进屋,扬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大哥,都快过年了,何苦惹爹生气呢?多个人伺候,多几个儿子承欢膝下,那不是福气?爹要不是儿子多,我们茅家大儿读书二儿营商三儿种地规矩哪里来的?我们鸿武在外面奔波营商,三弟成日操心那些田里庄稼户的琐碎事,不也是希望茅家越来越好么?说句玩笑话,大哥您要不是有两兄弟忙营生,能安安心心一门心思闭门读书?这就是兄弟多的好处,祖宗留的多子多福石头,还在石榴树下立着呢。大嫂是多明事理的人,偏大哥您这拧着劲儿。”
茅鸿文一时语塞,周氏的话夹枪带棒,他却发作不得。他和二弟三弟不是一个母亲,本就隔了一层。周氏也说的是实情,他确实只管读书,不问营生。可这不是罪过,早些年他中了秀才,更是茅家的得意事儿。只是世道变了,朝廷废了科举。虽说新添了章程叫甄别考试,只要遴选过了,也可以在衙门里担一个一官半职。可是除了国学外,他于算术和格致半点不通,便被甄别出了仕途,忽然就看不见了前程,这两年二弟走南闯北,生意做得却是越来越好,爹也渐渐也不将“鸿文是家里的顶梁柱”这话放在嘴边了。
屋内一片死寂。
楼上东厢房的窗户“哐当”一声被推开,宜秀扭头抬眼看去,母亲沈兰芝煞白的脸出现在窗口,她死死咬着唇,眼眶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定定瞪着书房的方向,随即又猛地将窗户关上,那声响,像心碎的声音。
宜秀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母亲被人欺负了。
忽然茅鸿文一言不发从书房冲出来,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东厢房窗户,又看了一眼廊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迎面的宜秀身上,低头勉强笑道:“秀秀,好孩子,给阿爷阿婆送茶?”。
“嗯!”宜秀闷声答应了,却抿紧嘴不想说更多的话。
“秀儿,你再不进来茶可凉了。”里面周氏挑开了帘,笑着打趣宜秀。
宜秀没应声,只抿紧嘴巴,挺着背端端正正的端着茶进了屋。
“秀秀来了啊。”茅老太爷看见宜秀进屋,顿时和缓了脸色。宜秀是他第一个孙辈,七夕节落得地,满月的时候摆酒,抱出来已经是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十里八乡来吃酒的人都恭维他,说是天上仙女投的胎,那必须是,怎么不是?
宜秀不吭气,将茶盘放到茶几上,却将第一杯茶敬给了继祖母。
“这茶怎么不让下面人端?我们秀儿真是好孩子。”陈氏笑着接过茶打趣道;“怎不先给爷爷?秀儿还是喜欢阿婆。”
茅老太爷呵呵的笑:“是么?秀秀不喜欢阿爷,喜欢阿婆了?”
宜秀生气茅老太爷还能问出这问题,走到茅老太爷跟前,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只看着他,脆生生大声道:“是,秀秀不喜欢阿爷了,因为阿爷也不喜欢秀秀,阿爷只喜欢男孩!”
茅老太爷顿时变了脸色。
二婶周氏忙拉了一把宜秀:“哎呦,这是什么规矩,秀儿你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别瞎参和,一码归一码,阿爷可最疼你!”
祖母陈氏也哄宜秀:“秀儿你可冤枉阿爷了,这么多孙男孙女,阿爷最疼你了,你长这么大,阿爷可是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呢,继宗继祖他们哪个不是十天八日的就挨你阿爷一棍子?”
周氏生的继宗只比宜秀小几个月,听了这话却是不服气了,伸着头道:“因为女孩是娇客,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就是客人,所以阿爷才对你最客气!”这本来是每次他在宜秀跟前吃瘪,周氏背地里哄他的话,周氏听了气得,转身就在继宗背上拍了一巴掌,喝道:“茅继宗,你也跟着胡说什么?!”
宜秀终于绷不住了,她也一直以为阿爷最疼她啊,可是阿爷却逼父亲再娶一个,只因为她和妹妹都是女孩,却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事和她没点关系。宜秀扁嘴哭了出来,委屈又疑惑:“女孩就不是茅家的人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茅老太爷,眼泪却扑簌簌的往下落,像断线的珍珠。
茅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也看人这么哭过,那就是茅鸿文的亲娘。
“谁说的!”茅老太爷厉声喝道,重重一掌拍在了茶几上,掀翻了茶案,心里这么多年却第一次有些无力感。儿大不由爷娘,都有自己的成算,鸿文是,鸿武鸿斌何尝不是?连七八岁的娃娃,都是一个不服一个,家和,才能万事兴啊。
茶盏落了地,碎片茶水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宜秀的鞋袜。“秀儿,没烫着吧?”周氏连忙俯身抱住宜秀,宜秀却一把挣脱了她,就跑了出去。
“这孩子!”陈氏忍不住抱怨,却连忙噤声转头去看茅老太爷。
茅老太爷长叹口气,微仰起头紧闭双目,眉间挤出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年关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捱过。爆竹声也驱不散茅宅上空的阴霾。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家宴也吃得冷冷清清。饭后,茅老太爷将所有人都唤到正厅,族老也在座。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声音疲惫却带着决断:“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既然长房去意已决,我也不再强留。”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陈氏继续道:‘’鸿文分得升州米铺、油坊、醉仙酒楼,城外五十亩水田。鸿武、鸿斌各得…”
宜秀搂着妹妹坐在一堆大人里面,并不清楚正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她只看到父亲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看到母亲将头埋得极低,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看到二婶周氏眼中掩饰不住的喜色;两个叔叔正襟危坐,目光却放在别处,似乎心思也不在这里;而继祖母陈氏,则垂着眼睑,捻着佛珠,一副悲悯模样,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依旧是照常的笑模样。
分家文书签订那日,茅鸿文按下手印时,手抖得厉害,从此便是另立门户了。到了快走的日子,他在茅家老宅转了一圈,最后去了一次天井,在那株石榴树下站了许久,伸手摩挲着干枯的树皮,喃喃道:“榴实盈枝、籽繁嗣旺…呵…” 笑声里满是涩意。他生于斯,长于斯,年少时也梦想过日后金榜题名,再衣锦还乡。如今却是因为生不出儿子,被逼出户。
宜秀是个小人精,看出父亲样子不开心,便进了东厢房找娘亲和妹妹:“娘,我们真得都要离开茅家,离开锦溪了吗?”
“是啊,我们要去升州城了,升州城啊比锦溪更好更热闹。”正和自己乳娘孟妈妈规整箱笼的沈兰芝停了手,将一双女儿都揽进怀里。茅鸿文为了不娶小,将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闹到了分家。她知道所有人都等着她出来说句话,让茅鸿文纳小,快崩溃时,她甚至怀疑茅鸿文也在等着她点头。可是她不能,她父兄都是获罪横死,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再多留恋,只有丈夫女儿了,她不肯,也不愿分丝毫给另一个女人。
可是茅家对她也是有不弃之恩的,当初她父亲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往日里溜须拍马的人都作鸟兽散,茅老太爷却因为受过她父亲点滴恩惠,感恩戴德得让茅鸿文娶了她,即使后来父兄横死,茅老太爷也没轻待过她,茅鸿文更是对她恩爱有加。可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生离死别,她的心,终究是凉了。她可以对所有人都和煦有礼,可内里,她的心气神只够她在意的两个女儿和丈夫了。任谁也不能委屈她两个女儿,就算是曾经仗义接纳她的茅老太爷,甚至对她恩爱有加的茅文鸿。
沈兰芝轻叹口气,安抚的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你们乖些。”便起身走到院里,站在茅鸿文身后柔声换到:“鸿文……”。
茅鸿文遽然回头,脸上尽是来不及掩去的茫然。
沈兰芝微笑启唇道:“明儿就走了,我想再去给阿爹磕个头。”
茅鸿文恍然:“应该的。”
面对来辞行的儿子媳妇,陈氏嘱托了两句便避了出去。茅老太爷和茅鸿文父子面面相觑,相看两厌。沈兰芝轻轻拽了拽茅鸿文的衣角,便一起恭恭敬敬的给茅老太爷磕了三个头。“阿爹,是媳妇不孝,对不住您老人家,媳妇给您请罪了。”沈兰芝诚心诚意的给茅老太爷告罪。
茅老太爷略眯起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沈兰芝:“这事是鸿文的错,与你不相关。”他其实知道自己儿子的命脉捏在了媳妇手里,其实他也知道这也不是他儿子的错。
当初他帮儿子娶的不是同知的女儿,更不是一个快获罪的同知的女儿。当初沈父如溺水的人找浮木一般,求问:“令郎婚配否?”时,他也是听到传闻,也在挣扎怎么找托词时,沈兰芝刚好进去请安,他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就应该是鸿文的媳妇。果然他们夫妻婚后,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是一对佳儿佳妇。可是万事最忌圆满,也没有圆满。沈兰芝先是几年不孕,他茅家求医问典,找人帮她调理了几年,终于有孕,却是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便坏了身子,再不能生养。
鸿文无男丁,茅家就不能交给长房。他逼鸿文纳小,却对媳妇无话。茅老太爷年轻的时候精通庄稼地里的事,养花种草也是行家。有些株儿颜色一般,但落地就能活,有些株儿颜色格外不同,长在了心尖尖上,便也格外不容易养活。鸿文早早便没了娘,他不想再逼死他媳妇。
一切都是命,茅老太爷黯然偏刻,开口道:“分家……,你们心里也别埋怨爹。”
沈兰芝讶然:“阿爹,这怎么会呢?”
茅鸿文忽然想起妻子是在升州长大的,回去于她许是高兴的事儿,便也松快了些:“是啊,爹您多想了……”
茅老太爷摆手打断了他:“鸿文,你是长子,这茅家原该是交到你手上的。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茅家这根扎在锦溪数百年了,能成为这一方的大姓,靠的不是一个两个惊才绝艳,靠的是祖祖辈辈家训谨明,子嗣绵延。你想关起门来只管自己的小日子,便接不了茅家这担子。分给你的家产不厚也不薄,够你们一家四口安稳过日子了,可是有句话爹要交待你,升州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我们茅家在锦溪可以称第二没人排第一,可在升州只是沧海一粟。出门在外谨记夹起尾巴做人。升州的铺子生意都不错,用的也是你娘的娘家人,对你应该忠心,可是你也不能做甩手掌柜,鸿文,从此你是要撑门立户护佑妻儿的!”
茅鸿文此刻多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便也恭敬道:“是,父亲,儿子都记下了。”
终究是到了临别的时候,马车载着他们几车行装离开茅家老宅时,阖家相送。宜秀搂着懵懂的妹妹宜慧,依偎着爹娘,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后退,消失。锦溪的根,连着那些压抑的、欢快的、争吵的、和谐的、委屈、包容的岁月,仿佛都被车轮碾断,留在了身后。
初春依旧寒冷的天气,前路是陌生的升州,等待他们的,是福是祸?年幼的宜秀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