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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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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夏天,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高中。母亲用她起早贪黑摆早摊攒下的钱,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虽然只有几平米,但总算告别了风吹日晒。
“‘云姨早点铺’,浅浅,你看这名字行不?”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指着那块新做的、不算大的招牌问我。
阳光洒在她眼角的细纹上,我却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温暖的画面。我用力点头,鼻子有点酸。我们终于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逃了出来,虽然清贫,但呼吸的空气是自由的。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以为,离开了父亲那座大山般的阴影,高中生活该是明亮而充满希望的。
我憋着一股劲,心里那三个目标从未忘记——好好学习,快点长大,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我甚至天真地以为,校园是净土,可以屏蔽掉所有成人世界的龌龊和不堪。
但我错了。有些风雨,并非只来自家庭;有些恶意,会滋生在看似阳光灿烂的角落。
我就读的高一(一)班,是重点中的重点,汇聚了各初中拔尖的学生。我担任语文课代表,一部分是因为中考语文近乎满分,另一部分,或许是因为我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倔强,让语文老师觉得可靠。
班里有个女生,叫林小枫。她和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父亲据说是本地颇有名气的企业家,家庭条件极好。她每天穿着不同款式但明显价格不菲的衣裙,用的文具都是进口的,说话时总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因为家境和还算俏丽的容貌,她身边总是簇拥着几个女生,俨然是班里一个小圈子的中心。
我从不主动靠近她的圈子,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书本、成绩和母亲疲惫却温暖的笑容。直到班长路明皓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 inadvertently (无意地)搅动了原本暗藏的漩涡。
路明皓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孩子”,成绩好,长得干净清秀,性格开朗,做事稳妥,几乎是全票当选的班长。他很负责任,作为课代表,我和他的交集自然多一些。
“陈浅浅,语文作业就差第三组了,我帮你一起去催吧?”午自习前,他抱着篮球从外面回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走到我桌边很自然地说。
“哦,好,谢谢。”我通常只是点点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太清澈,太明亮,会让我下意识想起自己身后那些灰暗的过往。
收作业时,有的男生拖拖拉拉,路明皓会半开玩笑地拍一下对方的肩膀:“哥们儿,快点,别耽误我们课代表时间。”然后回头对我笑笑,“马上就好。”
中午去食堂,他有时会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在我对面或者旁边。“嘿,陈浅浅,这么巧。”他会找一些话题,比如刚讲的数学题,或者下周的班会活动。
有时他看到我餐盘里只有简单的素菜,会把他餐盘里的炸鸡腿或者排骨很自然地夹给我一块:“哎呀,打多了,帮忙消灭一下,不然浪费了。”
我每次都慌慌张张地拒绝,耳朵根发热:“不,不用了,谢谢班长,我够了。”
“客气什么,你看你那么瘦,得多补充营养才能更好学习啊。”他笑得坦荡,让人无法拒绝,但周围投来的目光却开始变得复杂。
其中,最刺人的一道目光,来自林小枫。
她通常坐在不远处的桌子,被几个女生围着。我能感觉到她那道审视的、带着明显不悦和挑剔的目光,在我和路明皓之间来回逡巡。
有一次,我甚至清晰地听到她嗤笑一声,对旁边的女生说:“嗬,咱们班长还真是‘关心’同学啊。”
那个女生附和道:“就是,也没见他这么‘关心’别人。某些人看着闷声不响,手段倒挺高明的。”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尴尬和屈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餐盘里。
路明皓似乎也听到了,皱了下眉,想要开口说什么,我却抢先一步站起来,端着几乎没动几口的饭菜,低声说:“班长,我吃好了,先回教室了。”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知道林小枫对路明皓有好感。这是全班几乎公开的秘密。她看他眼神是发亮的,会主动找他讨论班级事务,会给他带进口的巧克力。而路明皓对她,虽然礼貌,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我从没想过要介入什么,我对路明皓只有同学和班干部之间的感激,仅此而已。我的心里塞满了生存和未来的压力,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装下少年朦胧的情愫。但我的存在本身,似乎就碍了林小枫的眼。
恶意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最初是些小动作。我放在桌子里的语文笔记本会莫名其妙消失,第二天又出现在垃圾桶旁边,封面被踩了脏脏的脚印。
我当没看见,默默捡回来擦干净。发下来的作业本,里面工整的字迹会被人用红笔胡乱画掉,写上一个巨大的“烦!”。
和我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原本关系还算平淡,突然开始集体孤立我。我晚上推开门进去,原本热闹的聊天会瞬间戛然而止,她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各自散开,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室尴尬的寂静。
一天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我刚推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辣味。
我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愣住了——淡蓝色的床单上,泼洒着一大片油腻的、还挂着面条残渣的泡面汤,红色的油渍正在迅速晕开,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哎呀,不好意思啊,陈浅浅。”一个叫李莉的女生,也是平时跟在林小枫身边最紧的那个,躺在床上翘着腿玩手机,头也不抬,语气毫无诚意,“刚才端泡面不小心手滑了,没注意到是你的床。”
另一个女生发出压抑的窃笑。
我看着那片狼藉,胸口堵得发疼,手紧紧攥起,指甲掐进掌心。我知道不是意外,我的床铺在最里面,她“手滑”得可真准。
“没关系。”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我转身去水房打水,一遍遍地搓洗床单,冰冷的水刺得手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
那晚,我只能垫着旧衣服,在潮湿和残留的气味中辗转难眠。我想起母亲,想起她为我挡下拳头的身影,如果我告诉她这些,她该多心疼又多无力。我不能说,我必须自己扛。
几天后,体育课回来,我渴得厉害,拿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喝。刚拧开盖子,就看到里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晃动。我猛地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被淹死的、肚皮朝上的蟑螂!
“啊!”我失手把杯子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水渍四溅,那只蟑螂的尸体滚落出来。
宿舍里其她人都在,李莉夸张地跳开:“陈浅浅你干嘛呀!吓死人了!把地上弄这么脏!”
我看着她们,她们脸上有嫌弃,有厌恶,但更多的是那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知道是谁做的,但我没有证据,就算有,又能怎样?告诉老师?然后呢?换来更隐秘更恶毒的报复吗?
我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眼眶的酸涩,一声不吭地拿起扫帚和拖把,默默地清理干净。沉默,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盔甲。
最可怕的一次,发生在周五下午。大家都急着回家,教学楼里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
我去完厕所,正准备回教室拿书包,刚走进厕所隔间,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间门被猛地从外面顶住!
“你们干什么!”我惊慌地拍打着门板。
外面传来几个女生的笑声,是李莉和另外两个常跟林小枫在一起的女生。
“不干什么,给你降降温,让你清醒清醒!”李莉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
紧接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黑布,从隔间上面的空隙被扔了进来,准确无误地罩在了我的头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我恐惧地尖叫,徒劳地试图扯下头上的布。下一秒,一桶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从隔间上方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时值深秋,水冰冷得像无数根针,瞬间浸透了我的头发、校服,冻得我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哈哈哈……”门外是她们得逞的、放肆的笑声。
“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装清高,勾引班长!”
“就是,给她点教训!”
“我们走吧,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脚步声远去了。厕所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水滴落地的声音。我瘫坐在湿冷的地上,头上的黑布黏腻地贴着皮肤,冰冷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冷意钻心刺骨。绝望和屈辱像冰冷的水一样,彻底淹没了我。
我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牙齿不再打颤,身体冻得几乎麻木。我才颤抖着手,扯下头上的黑布,挣扎着站起来,拧开隔间门。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失魂、头发凌乱滴着水、校服完全湿透贴在身上的狼狈身影。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回空无一人的教室,拿上我的书包。秋风一吹,我冷得几乎蜷缩起来。
我不敢这样回家,母亲会担心死的。我在教学楼后面一个僻静的角落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半干,才拖着沉重冰冷的步伐,走向那个我和母亲小小的、温暖的家。
“浅浅回来啦?今天怎么晚……”母亲迎上来,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呀!你这是怎么了?掉水里了?脸色怎么这么白?”她冰凉的手立刻覆上我的额头,满是担忧。
“没……没事妈,”我躲闪着她的目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小心……不小心被保洁阿姨冲洗走廊的水管溅到了,摔了一跤,弄湿了。”我飞快地编造着谎言,“已经快干了。我……我先去换衣服。”
我逃也似的钻进里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门外,传来母亲担忧的叹息:“唉,这孩子,毛毛躁躁的……快去用热水擦擦,别感冒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我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后来,我从一个还算好心的、看不下去的同学那里,隐约得知了原因。她说:“陈浅浅,你离班长远点吧,林小枫不高兴了。”
我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路明皓那一点点在我看来纯属同学友情的“好意”。
我的心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涩。为什么?为什么我仅仅是想安安静静地读书,想要一个不被欺负的未来,都这么难?难道我连接受别人一点点善意的资格都没有吗?
从那天起,我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路明皓像往常一样,在收作业时想过来帮我。
我立刻低下头,抱着作业本迅速从他身边绕开,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不用了,班长,我自己可以。”
中午食堂,他端着餐盘再次走向我常坐的角落时,我立刻站起身,端起还没吃两口的饭菜,径直走向远处一个空着的、离他们圈子最远的桌子,背对着他坐下。
他甚至愣在原地,有些无措。
后来,他尝试过几次,想找我说话,比如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一道题目的解法。
我的回应永远是沉默地摇头,或者用最简洁的“是”、“不是”、“谢谢”来回答,然后迅速离开,绝不给他任何再表示“关心”的机会。
我的冷漠和疏远那么明显,连其他同学都看出了异常。路明皓眼神里的困惑和失落也越来越明显。但我硬起心肠,视而不见。
有一次,他在走廊拦住我,眉头微蹙:“陈浅浅,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你了?如果是,我向你道歉。”
我看着地面,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班长你想多了。没有的事。我只是想专心学习,考上好大学。请你以后……不要再特别关照我了,我怕别人误会。”
我说完,绕开他,快步离开。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背上,像芒刺一样。
从此,直到高中毕业,我和路明皓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学习之外的、多余的话。
林小枫和她小圈子的刁难和欺凌,随着我的彻底“划清界限”和沉默隐忍,慢慢地减少了,从明目张胆变成了偶尔的冷嘲热讽和孤立。或许她觉得我已经“认输”,或许她觉得我已经不再构成“威胁”。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里,像一头沉默的、只知道低头耕地的牛。成绩单上越来越靠前的排名,是我唯一的铠甲和武器。
偶尔,在夜深人静,做完所有习题之后,我会拿出那个写着三个目标的、已经泛黄的纸条看一看,然后更加用力地攥紧笔。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钢铁一样坚定: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学,远远地离开这里,将来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同学间的纷争、少女的心事、那些莫名的恶意和短暂的温暖……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的世界很小,只能容下我和母亲,以及那个我们必须共同奔赴的未来。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三年高中时光,就在书本的翻页声、笔尖的沙沙声和无声的忍耐中,悄然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