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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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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
南下的火车轰鸣着,载着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北方小城。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农田、村庄、河流……像是将我沉重的过去一页页翻过。
我紧紧攥着手里那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我和母亲用难以想象的艰辛换来的船票,一张驶向新生活的船票。
母亲没有来车站送我。早点铺刚站稳脚跟,她舍不得关一天门,少赚一天钱。“浅浅,到了那边,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妈这儿供得起你。”
她凌晨三点就起来,给我煮了满满一饭盒的茶叶蛋和饺子,硬塞进我已经鼓鼓囊囊的行李里,眼睛红红的,却努力笑着,“好好学,别惦记妈。妈现在好着呢。”
我知道她不好。常年累月的操劳让她的腰背更佝偻了,手上的老茧层层叠叠。但她的眼神是亮的,充满了希望。这希望是我给她的,我绝不能让它熄灭。
大学校园很大,很漂亮,绿树成荫,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来自天南地北的新生们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和脱离管束的兴奋。
我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冷漠。
我的目标清晰明确:学习,赚钱,毕业,接母亲过来。除此之外,一切繁华喧嚣,皆与我无关。
我很快找到了节奏。课堂、图书馆、食堂、宿舍,四点一线。我申请了助学贷款,覆盖了学费,但生活费需要自己解决。
开学不到两周,我就通过一个学姐介绍,找到了一份家教工作,给一个初三的女生补习语文和英语。
生活被填充得满满当当,疲惫,却踏实。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学的宿舍,也并非我想象中纯粹的净土。
我们宿舍是四人间。除了我,另外三个女生来自不同的省份。其中一个叫李蕊的女生,来自沿海一个大城市,第一眼就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她报到那天,阵仗很大父母开着豪车送来,大包小包的行李几乎堆满了过道,全是名牌。她本人打扮精致,从头到脚都是当季的新款,说话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居高临下的腔调。
“哎呀,这宿舍怎么这么小啊?味道也怪怪的。”她一进门就皱起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目光扫过我们另外三人,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帆布鞋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叫王倩,性格比较憨厚直爽;一个叫张妍,有些胆小内向。她们的家境似乎都普通,对李蕊显露出些微的羡慕和怯意。
李蕊很快就在宿舍里确立了她的“主导”地位。她的化妆品堆满了公用桌子,晾衣服总是占掉大半个阳台,晚上熄灯后还经常开着台灯打游戏或者和男朋友打电话聊天,丝毫不顾及他人。
她尤其喜欢针对我。
“陈浅浅,你这衣服都穿几天了?也不换换?一股子穷酸味儿。”她有时会捏着鼻子,故意大声说。
或者看到我对着计算器精打细算这个月的生活费时,她会嗤笑一声:“哟,这么省啊?要不要我借你点?反正我爸妈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都花不完。”
我通常只是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不接话,不回应。这种无视似乎更激怒了她。
王倩有时看不过去,会小声劝一句:“李蕊,少说两句吧。” 李蕊则会翻个白眼:“关你什么事?我说错了吗?”
我知道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一次她炫耀她新买的香水,问我好不好闻,我实话实说:“有点太浓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这种“不识抬举”的沉默和偶尔的直言,在她看来是对她优越感的冒犯。
冲突在一个周四的晚上爆发了。那天我给那个初三女孩加课,因为她快期中考试了。结束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一点,错过了最后一班回校的公交车。我咬牙打了个车,到学校时已经快十一点半,宿舍楼大门眼看就要关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心里祈祷着室友还没睡。走到宿舍门口,我心里一沉,门缝底下没有透出灯光,里面静悄悄的。
我拿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拧不动。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高中时被关在厕所隔间里的恐惧和绝望感再次袭来。
“咚咚咚!”我抬手敲门,尽量控制着力道,怕吵醒隔壁,“李蕊?王倩?张妍?开下门,我回来了。”
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咚咚咚!”我加重了力道,心里开始发急,“开门啊!我知道你们没睡!听到没有?”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但我分明听到,里面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窃笑,像是李蕊的声音。
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冲上我的脑门。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失态,不能像高中时那样无助。
“李蕊,”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带着冷意,“把门打开。这样很有意思吗?”
里面终于有了回应,是李蕊懒洋洋的、故作刚被吵醒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拖鞋啪嗒啪嗒走近门口。
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李蕊穿着真丝睡裙,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脸上毫无睡意,只有满满的讥诮和不耐烦:“陈浅浅?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都睡下了,谁给你开门啊?”
“我敲门敲了很久。”我盯着她的眼睛。
“哦?有吗?”她故作惊讶地挑挑眉,回头看向里面,“王倩,张妍,你们听见敲门声了吗?”
王倩的床铺有细微的动静,但她没吭声。张妍的声音细若蚊蝇地传来:“我……我睡得沉,没听见……”
“看吧。”李蕊得意地耸耸肩,“没人听见。可能你敲得太轻了?或者……”她拉长声调,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门锁,“是这破锁又出问题了吧?老是卡住,从里面反锁了有时候就打不开,真讨厌。”
她轻描淡写地把责任推给一扇不会说话的门。
我看着她们三个,王倩躲闪的目光,张妍缩在被窝里的身影,李蕊那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嘴脸。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为什么我拼命想逃离过去,却总能在新的环境里遇到同样丑陋的人和事?
和她们争吵?撕破脸?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让我变得和她们一样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好,我知道了。”
说完,我不再看她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李蕊故意提高的声音:“哎!这么晚你去哪儿啊?”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明明灭灭,像极了我此刻晦暗不明的心情。
我没有地方可去。教学楼这个点也快锁门了。深秋的夜风已经很凉,我抱着胳膊,在空旷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最后走进了通宵开放的第二教学楼,找了一间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
教室里很冷,灯光白得刺眼。我缩在角落的座位上,拿出明天要预习的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户玻璃上映出我孤单的身影,看上去那么渺小,那么可怜。
委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读书,为什么就这么难?
我想起母亲,想起她在小店里忙碌的身影,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受委屈,该多心疼。
不能告诉她。绝对不能。我用力擦干眼泪。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我不能被这点小事打倒。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第二天一早,我直接去了辅导员办公室。
辅导员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女老师,姓周,看起来很和善。我敲开门,尽量用最平静、最客观的语气陈述了昨晚的事情,没有添油加醋,只说了结果:我被反锁在门外,在教室待了一晚。
“周老师,我理解宿舍相处需要磨合。但我认为目前的氛围不太适合我学习和生活。”
我看着辅导员的眼睛,语气诚恳而坚定,“我上大学很不容易,需要打工赚生活费,可能偶尔会回来晚些,不想每次都打扰室友休息,也更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所以,我想申请调换宿舍,希望能安排到一个作息相对较晚,或者更宽松一点的宿舍。麻烦您了。”
周老师认真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她看了看我眼下的乌青,没有多问细节,只是叹了口气:
“李蕊那个同学……唉,我大概知道一些情况。行,你的申请我收到了。宿舍紧张,但我尽量帮你协调。有这样的情况,以后可以直接来找我,别自己硬扛着。”
“谢谢周老师。”我朝她鞠了一躬,真心实意地。
效率比我想象的快。两天后,周老师就通知我,可以换到同一层楼另一间宿舍的空床位去。那间宿舍原本住着三个人,都是大三的学姐。
我拖着行李过去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听说学姐们都不太好相处。
敲门进去,三个学姐正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一个戴着眼镜在看考研资料,一个在敷面膜,一个在对着电脑敲代码。
我站在门口,小声说:“学姐们好,我是大一的新生陈浅浅,辅导员安排我搬来这个宿舍。”
敷面膜的学姐转过头,口齿不清地说:“哦哦,知道知道,周老师说了!快来快来,就那个空床铺,我们昨天刚帮你擦过!”
看书的学姐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了笑:“欢迎。地方小,随便放,需要帮忙就说。”
敲代码的学姐头也没回,只是挥了挥手:“自己随意啊,别客气,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一种久违的、暖融融的感觉包裹了我。
新宿舍的氛围完全不同。学姐们虽然忙,但彼此尊重,作息规律。晚上我做完家教回来,哪怕稍微晚一点,她们也会给我留门,甚至还会帮我留一盏小台灯。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嗽得厉害,不好意思吵她们休息,偷偷跑到水房去咳。第二天醒来,发现床头放着一杯泡好的感冒冲剂和一张便签:“小学妹,保重身体呀!——学姐们。”
看着那张便签,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这是我在集体生活里,第一次感受到毫不功利的、纯粹的善意和温暖。
环境安定下来,我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赚钱上。我比以前更加努力。图书馆闭馆音乐是我最熟悉的晚安曲。我不仅做一份家教,后来还接了一份翻译的兼职。
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专业前三,每年的一等奖学金名单上都有我的名字。加上做家教和翻译的收入,我不仅完全负担了自己的所有开销,每个月还能省下几百块钱。
每次去邮局给母亲汇款,填汇款单的时候,是我最骄傲、最幸福的时刻。在留言栏里,我总会写上:“妈,我很好,吃得好睡得好,钱够用,别省着。”
母亲每次收到汇款,都会打电话过来,声音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你这孩子!又寄钱回来!妈有钱!你自己多吃点好的!你看你,肯定又瘦了……”
“妈,我真的够用。奖学金很多呢。”我总是笑着安慰她,“你一个人在家才要吃点好的。等女儿毕业工作了,咱们的日子就好了。”
四年大学时光,就在书本、兼职和与母亲每周一次的电话中,飞快地流逝。曾经的苦难和委屈,都被我嚼碎了,咽下去,变成了滋养野草顽强生长的泥土。
我知道我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离开这里,接母亲过来,给她一个好生活——这个信念,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