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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胆小鬼与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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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铃声像是抽走了绷紧绳索的最后一丝力气,却又开启了另一段沉默的行军。晚自习的高二六班,罕见地没有被“四角洲”的抽象发言或零食窸窣声填满。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凝滞的热气,更多的是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一片倦怠的潮水。就连平时最坐不住的管翔,也只是对着物理卷子上的电路图愁眉苦脸,半晌,憋出一句:“这电流它非得这么走吗?不能抄个近道?”旁边的赵范塞给他一块饼干,小声说:“翔哥,吃点东西补补脑,别想那捷径了,规矩画着呢。”左叶难得没打游戏,戴着耳机似乎在听英语听力,眉头紧锁。李铭则对着语文古诗词默写抓耳挠腮,嘴里念念有词。许薇烊和刘文头靠着头,在对数学答案,偶尔传来一声压低的叹息或小小的欢呼。
这就是高中生活,狂欢是短暂的插曲,题海才是永恒的主旋律。谁都懂得在该紧的时候,把心里那根弦拧上几圈。
司淮霖和悸满羽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夕阳的余温还未散尽,黏在皮肤上,晚风带着入夜前的最后一丝闷热。
“今天不去‘拾光’了?”悸满羽轻声问,注意到司淮霖走的是直接回家的路。
“嗯,”司淮霖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琴还没拿回来。奇鸢说配件要等两天。”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自嘲的弧度,“而且,酒吧那地方……今晚大概没人想听木吉他弹的慢歌。”
悸满羽沉默地点点头。她能想象那个场景,烟雾缭绕,觥筹交错,人们需要的是能点燃情绪的爆裂节奏,是能跟着摇晃身体的强烈鼓点,而不是木吉他清澈却孤独的叙事。迷恋炫酷本是少年心性,如同海潮,汹涌而来,裹挟一切。而她们之间那未曾言明的情愫,就像覆盖在心跳上的薄薄茧层,细微,却真实存在,阻隔着更深的触碰,也带来隐秘的酸胀感。
回到那个临海的老房子,熟悉的带着霉味和海腥气的空气包裹上来。司淮霖放下书包,径直走到阳台。她没有开灯,借着邻居家窗户透过来和远处海面上渔火的微光,抱起了那把靠在墙边的原木色木吉他。
很快,阳台上响起了吉他声。不是她平时在酒吧弹唱的那些或激昂或流行的曲子,也不是她自己写的那些带着挣扎和棱角的旋律。只是一些零散的、不成调的音符,像是无意识的抚摸,又像是内心无处安放的情绪,在弦上小心翼翼地试探。琴音沉闷,带着老旧乐器特有的喑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寥落。
悸满羽站在客厅与阳台的连接处,安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扰,只是转身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掉一天的疲惫和黏腻,也让她因为那个藏在床底的秘密而一直加速的心跳稍稍平复。
当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时,阳台上的吉他声还没有停。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蹲下身,费力地从床底最深处,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黑色硬质琴盒。
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她抱着琴盒,走到阳台门口,光线昏暗,勾勒出司淮霖抱着木吉他、微微佝偻着背的侧影。
“司淮霖。”她轻声唤道。
琴声戛然而止。司淮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悸满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将那个黑色的琴盒轻轻放在司淮霖脚边,然后,蹲下身,打开了卡扣。
哑光黑的琴身,琴身上如同岩浆奔涌、又似暗夜火焰的红色纹路,在稀薄的月光和远处零星灯火映照下,折射出一种沉静而炽热的光芒。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里,像一头蛰伏的、蓄势待发的兽,充满了力量感。
司淮霖愣住了。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目光牢牢锁在那把吉他上,像是无法理解眼前所见。她脸上惯有的那种或冷淡或戏谑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全然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远处海浪不知疲倦的哗哗声,填充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微弱:“……这……你……”她的目光终于从吉他上移开,看向蹲在面前的悸满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不是……这有多贵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光滑的漆面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无措地蜷缩起来。平时那个言语犀利、情绪分明的人,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而无所适从的内核。
悸满羽仰头看着她,心脏因为紧张而微微抽紧。她避开了关于价格的问题,只是轻声反问,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小心翼翼:“不喜欢么?”
她在逃避。不是不想坦诚,而是在购买时,那份怕她担忧、怕她拒绝的心情,与想要满足她渴望的心情同样强烈。她并不完全了解司淮霖过往的所有细节,那些父母缺席、亲人离世、独自挣扎的岁月,司淮霖从未细说。但她看得见,看得见眼前这个少女是如何在泥泞中死死抓住音乐这根稻草,如何用看似单薄的肩膀,固执地扛起自己的梦想和生活。那份近乎野蛮生长的勇气,灼烫着她的心。
司淮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看着悸满羽,看着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小小的、自己的倒影。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情绪冲撞着她的胸腔,让她鼻子发酸,眼前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她很少哭,几乎从不。就连最艰难的时候,她也只是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咽下去,或者砸进激烈的吉他旋律里。
可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善意,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紧锁的心防。
“我们……”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破碎不堪,“我们的关……系……用不着你花这么多钱……”她想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呢?好朋友吗?如果是,这份礼物太过贵重,重到她不知该如何承受。也正因为她们此刻都认为对方只是“最好的朋友”,这个认知本身,就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哽在喉咙里。“……再说了,我又用什么样的身份……还给你呢?”
这句话问得轻飘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两人之间那片名为“友谊”的平静湖面。是啊,什么样的身份?超越好朋友的身份吗?她们不敢想,也不能想。在2015年夏天的小城里,有些界限,模糊而敏感,如同深夏与初秋交接时,那层看不见却感知分明的薄雾。
悸满羽看着她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水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无措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里那片酸涩的海洋彻底决堤。她没有回答那个关于身份和关系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她只是站起身,然后,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伸出双臂,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司淮霖。
手臂环过她单薄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随后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我亲爱的吉他手,”悸满羽把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清晰无比,“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感受到司淮霖的身体在她怀里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一丝依赖的重量靠了过来。
“你愿意接受我,”她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承诺,又像是自我催眠,“我也愿意。”
——你总叫我胆小鬼。
——但我们其实一直都很胆小,不敢触碰界限,不敢确认真心,只能借着“朋友”的名义,贪婪地汲取着彼此的温暖。命运的丝线将我们缠绕,在这个由深夏转向浅秋的节点上,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份可能惊世骇俗的心事。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至少,现在是这样。这就够了。
司淮霖没有回抱她,但也没有推开。她只是静静地被抱着,脸颊贴着悸满羽微湿的、带着茉莉香气的发丝。过了很久,久到远处的渔火都似乎熄灭了几盏,她才极轻、极轻地,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嗯”了一下。
那一夜,司淮霖没有再弹吉他。那把崭新的、黑红交织的电吉他,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琴盒,放在了房间最显眼的位置。而她,则抱着那把旧木吉他,在阳台上坐了很久,直到月色西沉,海潮声也渐渐低落下去。
秘密已经送出,话语却停留在“朋友”的边界。夏天还在尾声里徘徊,而某些更深的东西,如同海面下的暗流,在胆小鬼们的心底,无声地、汹涌地,改变了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