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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食堂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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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执律司总部,穿过那一道道嗡嗡作响、闪烁着蓝光的安检门,踏入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中永远飘着消毒水和循环净化剂味道的大厅时,连皮糙肉厚的雷克斯都忍不住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长长地“哈”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在暗巷那种肮脏、混乱环境里吸进去的所有晦气都吐出来。
“妈的,总算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了!老子现在饿得能活吞一头烤乳猪!”雷克斯揉着雷声滚滚的肚子,嗓门大得能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下来,引得几个抱着文件路过的文职人员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陈阳没理会雷克斯的豪言壮语,他正眼巴巴地盯着大厅侧壁上巨大的光屏,上面实时滚动着食堂今日菜单,嘴里小声念念有词:“拜托拜托,草莓布丁草莓布丁……没有草莓布丁的话,香草味的也行啊……”
李文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总是泛着冷光的眼镜,无情地打破了陈阳的幻想:“根据食堂近三十天的菜单供应数据库进行概率模型分析,草莓布丁的出现频率仅为7.3%。考虑到昨日供应了高糖分的巧克力熔岩蛋糕,今日再次提供点心的概率低于1.5%。从营养均衡和能量补充效率角度考虑,我更推荐合成牛排套餐,或者高蛋白虫肉排……”
他话还没说完,陈阳的脸就垮了下来,哀嚎道:“文哥!别提虫肉排!我上次吃了做了一星期噩梦!”
林玥依旧沉默是金,只是默默地将她那杆宝贝狙击枪更稳妥地背在身后,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朝着食堂的方向加快了几分。
寻枫看着瞬间从高度警戒的战斗状态“啪叽”一下切换回为口腹之欲烦恼日常的队员们,自己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了一丝。这种充斥着琐碎抱怨、食物香气和人间烟火的平凡光景,对他而言,曾经是蜷缩在冰冷巷角时,连做梦都不敢细想的奢望。
他下意识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颈后的腺体,那里传来一阵隐约的酸胀和刺痛感,是昨夜强行收敛信息素以及能力轻微反噬留下的后遗症。纪砚臣那通突如其来的通讯,给他带来的沉重压力并未真正消散,只是像蛰伏的毒蛇,潜入了更深的心湖底部。
食堂里永远是人声鼎沸,活像个喧闹的菜市场。各种或强或弱、或温和或暴躁的Alpha信息素,混杂着油腻腻的烤肉香、甜腻腻的人工合成奶油味,还有永远飘着的试图掩盖一切的食物清新剂味道,形成了一种奇特甚至有点混乱,却又充满生命张力的喧嚣。二队几人照例挤在那个靠窗却能晒到一点午后虚假阳光的角落位置。
“哎,最新消息!听说了没?研发部那个新来的、长得特乖的兔子Omega,看着软乎乎的,昨天居然把三队那个整天耀武扬威的豹子Alpha给揍趴下了!”
“真的假的?你别忽悠我!兔子揍豹子?”
“千真万确!就在三号训练场旁边!据说就是因为那豹子嘴欠,说了句什么‘Omega就该乖乖待在后勤’,结果被那兔子一套组合拳加过肩摔,直接干懵了!现在三队那家伙看到那家伙的都绕道走!”
“噗——哈哈哈!活该!让他整天嘚瑟!”
“话说回来啊,还是咱们纪长官牛逼,听说议会那边又有不开眼的,想给他塞个什么世家Omega,结果连办公室外层区域都没进去,直接被冷面副官拦下了。听说副官从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瞅着那脸白得跟纸一样,估计没少受精神压迫……”
邻桌那几个显然是信息流通站的文职人员的八卦,清晰地飘了过来。雷克斯立刻竖起了耳朵,连盘子里的合成肉酱面都顾不上扒拉了,压低他那大嗓门加入讨论:“啧,三队那帮莽夫,也就只会窝里横!欺负文职人员算什么本事。不过……”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一脸困惑,“……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老大身上的味儿……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说不上来具体哪儿变了,但就是感觉……更沉了?压得人心口有点闷闷的。”
他转了转眼睛“不会是因为那帮老头老想着塞人进去给老大搞烦了吧?”
李文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子里那块纹理分明、但口感估计跟橡胶差不多的合成肉排,头也不抬地分析道:“之前的冷冽感和攻击性更外显。现在则偏向……一种更为内敛深沉的木质基调,理论上具有一定的宁神效果,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更精准的词汇,“……其蕴含的压迫感并未因内敛而减弱,反而因为这种沉静的特质,更具有渗透性和……压迫性。”
陈阳咬着喝汤的勺子,一脸茫然地眨眨眼:“啊?有吗?我就模模糊糊觉得……好像更不容易直接‘闻到’他了,但又莫名其妙地感觉他无处不在,后背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转向一直沉默吃饭的寻枫,寻求认同,“队长,你感觉出来了吗?”
寻枫正低头默默对付着面前那碗寡淡得几乎尝不出味道的营养糊,闻言,握着勺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当然感觉到了。那是一种……醇厚,却也更为致命的气息。如同沉淀了千百年的梵香,初闻似有若无,却能在呼吸间悄然浸润你的每一寸感官,无声无息地昭示着其绝对性的存在感,带着一种仿佛能看穿灵魂的洞察力。比之前更加难以捉摸,也更能……于无声处,瓦解人的心防。他几乎是调动了全身的控制力,才勉强维持住自身伪装的信息素,没有因这无形的冲击而产生一丝一毫的紊乱。
“嗯,可能吧,没太注意。”寻枫含糊地应了一声,迅速将最后一口营养糊塞进嘴里,用勺子敲了敲餐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别磨蹭了,快点吃完,下午的侦察报告必须准时提交,谁拖后腿谁负责整理下个月的全部行动日志。”
就在这时,食堂入口处那喧闹的声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扼住,瞬间降低了好几个分贝。许多人下意识地放低了交谈声,或者干脆闭上了嘴,目光带着敬畏、好奇或仅仅是下意识的紧张,齐刷刷地、或明或暗地瞟向门口。
纪砚臣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执行官制服,银色的肩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步伐沉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位于食堂一角用磨砂玻璃略微隔开的专属用餐区。
然而,他那修长挺拔的身影经过二队这张餐桌附近时,那股木质香气便如同拥有生命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味道并不霸道,也不刺鼻,却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瞬间抚平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空气中的躁动,让这里的氛围莫名地变得凝重,气压都仿佛随之降低。
刚才还在嘀嘀咕咕的雷克斯立刻像是被按了静音键,脑袋差点埋进装肉酱面的盘子里,假装对那几根面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李文推眼镜的动作变得轻缓而刻意,好像那眼镜腿上连接着炸弹引线。而陈阳更是紧张得差点把手里的勺子掰弯,连呼吸都放轻了。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林玥,放下水杯时,那动作也比平时慢了微不可察的半拍。
寻枫的背脊在那瞬间不易察觉地更加挺直了些,像一根被拉紧的弦。他强迫自己继续做出吞咽的动作,但味蕾仿佛彻底罢工,口中的食物变得如同嚼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淡漠得没有任何温度地在他们这一桌五人身上极快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掠过。虽然没有停留,但那瞬间的“被注视”感,却像冰冷的烙印,留在了每个人的皮肤上。让他心底那些深埋的、见不得光的秘密,都隐隐有种暴露在阳光下的灼痛感。
纪砚臣在专属区域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姿态依旧优雅从容,慢条斯理地用着餐,仿佛周身自带一个无形的隔离场,将所有的喧嚣与窥探都隔绝在外。然而,那股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沉静气息,却像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温柔又强制地笼罩在二队众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靠……这味儿……真他娘的上头……”雷克斯用几乎只有气流摩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以前是座明晃晃的冰山,冻死个人。现在倒好,变成他妈沉在马里亚纳海沟最底下的冰山了,看不见摸不着,但压力能把你挤成肉饼……”
李文保持着用餐的姿势,用极低的声音接话:“这种气息……通常与极强的自控力和深厚的底蕴以及……远超常人的阅历有关。从行为学角度分析,长官今天的心情……嗯,难以揣度,深不可测。”
陈阳苦着一张脸,连最喜欢的(虽然是合成的)草莓味营养膏都觉得不香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如来佛五指山盯上的孙猴子,喘气都得掂量一下分量……”
林玥用餐巾纸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动作优雅。她平静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掠过纪砚臣那孤峭的背影,随即,那洞察力惊人的视线,又在寻枫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肌肉微微绷紧的侧脸上,若有深意地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寻枫加快了清理餐盘的速度,几乎是用扫的。“吃完立刻回办公室,十分钟内集合。”他不想在这片被那沉静而恐怖的气息力场笼罩的区域多待哪怕一秒钟。这地方让他感觉像是被剥光了放在解剖台上。
下午,二队办公室。
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光屏切换的细微嗡鸣、以及偶尔响起的资料翻阅声,构成了主旋律。报告撰写工作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气氛中不温不火地进行着。队员们各自对着自己的光屏,将侦察到的齿轮工厂外部结构图、热能信号分布、守卫巡逻的间隙时间、以及那两条风险极高的潜入路径等信息,分门别类地汇总、分析、然后录入执律司的标准任务报告模板。然而,那个发生在七号巷道、短暂却颠覆认知的战斗,以及寻枫那惊鸿一瞥、完全超出常规理解范畴的能力,依然是这间办公室里那头谁都不敢主动提及的事情。
寻枫能清晰地感受到队员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那复杂难辨的成分。雷克斯偶尔偷偷瞟过来的眼神里,除了最初的好奇与探究,现在明显多了点别的东西——那是一种对无法理解力量的衡量,一种源于本能的、对绝对力量既向往又忌惮的原始敬畏。
李文在撰写他那部分报告时,用词遣句变得谨慎和精妙,极其巧妙地规避了所有可能涉及异常能量波动、特殊能力表现的描述,严谨得仿佛在撰写一篇需要接受同行评议的学术论文。陈阳在他面前变得更加拘谨和……客气?甚至连给他递个数据板都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珍贵文物。
只有林玥,似乎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但寻枫很清楚,她的这种“如常”,本身就是一种高级别的不动声色的细致观察。
就在报告即将整理完毕,准备提交的前一刻,寻枫放在桌面上的个人终端,屏幕突然亮起,弹出一条字体加粗、带着红色边框的内部通知。发件人赫然显示——【最高执行官办公室】。内容言简意赅:纪砚臣执行官要求亲自听取“暗巷”任务的初步汇报,时间定于一小时后。
办公室内原本就不算活跃的空气,瞬间像是被抽干了似的,彻底凝滞了。
“单独汇报?”雷克斯那两条粗壮的眉毛差点拧成了麻花,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头儿这是要搞哪出?突击检查?还是咱们哪里露了马脚,被盯上了?”
李文的镜片上快速闪过一连串复杂的数据流,他冷静地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凝重:“概率很大。恐怕是对我们之前提交的初步行动简报中,关于‘遭遇伏击’及‘后续处理’的模糊部分存有疑虑。长官的洞察力……一向敏锐得可怕。”
陈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向寻枫,手里的电子笔差点掉在地上:“队、队长……这怎么办啊?”
连林玥都合上了自己面前的光脑,清冷的目光投向寻枫,言简意赅地问:“需要提前统一陈述口径吗?”
寻枫面无表情地关闭了那条刺眼的通知弹窗,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快的锐光闪过。“按照任务过程中实际发生的事实进行汇报。侦察到的所有情报,遭遇伏击的时间、地点、对方人数及能力,我们采取的应对措施,都可以如实陈述。其他的,随机应变。”
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了一下制服的衣领和袖口,仿佛要奔赴的不是一场汇报,而是一场硬仗。“你们继续完善报告的剩余细节,尤其是风险评估和数据支撑部分。我去准备一下。”
他转身走进属于自己的那个狭小但独立的隔间,反手关上门,将外面那些混杂着担忧、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目光彻底隔绝。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金属门板,他这才允许自己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他身上的压迫感,仿佛还顽固地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无声却步步紧逼的审问意味。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场单独面对面的汇报,绝不可能只是简单地走个过场,复读一遍报告内容。纪砚臣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隐秘角落的眼睛,一定会像最锋利且精密的手术刀,冷静而耐心地,试图一层一层地剖开他精心构筑的外壳,去触碰那下面鲜血淋漓的真相。他必须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竭力维持“寻枫”这个角色不露出致命破绽的前提下,死死守住关于“烬炎”、关于那场背叛、关于他自身来历和能力的最后堡垒。
他走到狭小洗手池前,拧开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拍打了几下脸颊。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被水渍模糊了些许的少年面容——眼神依旧如同淬火的红晶石,坚定,锐利,但眼底那抹无法用意志力完全驱散的青黑阴影,以及眉宇间沉淀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疲惫,都在无声地揭示着这具年轻身躯所承受的超负荷压力。十九岁,本该是肆意张扬的年纪,他却早已习惯了将巨大的秘密与刻骨的仇恨,一同嚼碎了,混着血咽进肚子里。
他仔细地整理好制服的每一个褶皱,抚平任何可能存在的细微凌乱,再次确认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然后,他将所有的犹疑、疲惫、以及内心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到来的交锋的紧张,统统狠狠地压入心底最深处,牢牢锁住。
深吸一口气,他伸手,拧开了隔间的门把手。
“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