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性服从》一梦霜

6、裂痕

　　回到执律司分配给二队在“暗巷”外围设立的临时安全屋，沉重的金属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那个混乱、污浊的世界暂时隔绝。
　　然而，安全屋内的空气却比“暗巷”更加凝滞、沉重，仿佛充满了无形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寻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狭小的淋浴间。冰冷的水流从花洒中喷涌而出，打在他紧绷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需要这冰冷来冷却过度使用能力后仍在体内隐隐躁动的意蕴，更需要借此短暂的独处，整理混乱的思绪和压制翻腾的情绪。
　　水流声哗哗作响，却掩盖不住外面休息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能想象到队员们此刻的表情——震惊、恐惧、怀疑，以及一种被最亲近的战友隐瞒、背叛般的无措。
　　他闭上眼，任由冷水冲刷着脸庞。能力的暴露，是计划外最糟糕的变故。这不仅仅意味着他隐藏的实力底牌被掀开了一角，更深层次的是，他苦心经营的“寻枫”这个身份，出现了巨大的、难以自圆其说的裂痕。力量可以震慑宵小，但面对即将并肩作战、托付后背的队友，这种突如其来的、远超常理的强大，带来的往往不是安全感，而是更深的不安与疏离。
　　当他关掉水阀，用毛巾擦拭着身体，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沉重的脸时，他知道，外面的风暴无法回避。
　　他换上干净的执律司制服，深墨蓝色的布料似乎能给予他一丝伪装所需的冷静和权威。当他推开淋浴间的门走出来时，四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任务中的认可或偶尔的审视，而是充满了复杂的、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质询。
　　雷克斯靠在对面的金属墙壁上，双臂环抱，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那双总是带着点不服气的眼睛里，此刻是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李文坐在唯一的桌子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正在将他拆解成一个个数据碎片进行分析。陈阳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站在房间角落，眼神躲闪，不敢与寻枫对视，脸上还残留着目睹能力时的惊骇。
　　而林玥，依旧是最安静的那个，她靠窗站着，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寻枫，那里面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观察和……评估。
　　寻枫在房间中央站定，他没有选择坐在任何一个可能显得弱势的位置，而是直面这无声的审判。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每一道视线，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契机，或者，一个沟通的可能。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因为刚才的消耗还有些低哑，但每个字都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关于我的信息素，关于我的能力，关于我隐藏的一切。”
　　雷克斯猛地直起身子，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他低吼道：“问题？！队长，这他妈根本不是问题！这是欺骗！你告诉我，哪个在‘灰色地带’混过的私人保镖能他妈的拥有这种级别的能力？！你把我们当傻子耍吗？！” 他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带着黑胡椒味的灼热，显示出他内心的激荡。
　　寻枫没有因他的怒火而动容，只是冷静地回答：“我是你们的队长，寻枫。这一点，从我接过任命状的那一刻起，从未改变。我的职责是带领二队完成任务，保障队员的安全，这一点，在我任职期间的每一次行动记录中，都有据可查。”
　　“可你隐瞒了足以颠覆认知的实力！”李文接过话头，他的声音相对冷静，但语速很快，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在Alpha能力体系中，A3是一个分水岭，是质变！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绝无可能籍籍无名，更不可能用你所谓的‘灰色地带的经历’轻易掩盖！队长，你必须承认，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这让我们如何相信，你潜入执律司的目的，是单纯为了所谓的职责？”
　　“我的目的，就是履行我作为二队队长的职责。”寻枫的目光转向李文，语气斩钉截铁，“我的个人实力和过往，与我对执律司的忠诚、对二队的责任，并不存在必然的矛盾。我隐瞒，自有我必须隐瞒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能解释这种程度的欺骗？”李文逼问，他的理性思维无法接受这种模糊的回答。
　　寻枫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辩解都是无力的。他必须将利害关系摆在明面上。他环视四人，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沉、更不容动摇的力量：
　　“我要求你们保密，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你们仔细想想，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隐藏在执律司，一旦这个消息泄露，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沉淀。
　　“最高议会的好奇？军方的招揽？其他势力的觊觎？还是……内部审查委员会无休无止的、刨根问底的调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届时，我们二队将不再是执律司的一把尖刀，而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中心，一个被各方势力盯上的漩涡。我们正在执行的任务将寸步难行，我们每个人的背景、行为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你们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吗？愿意让我们的团队因为我的个人原因，而陷入这种无尽的麻烦和危险之中吗？”
　　陈阳忍不住小声嘟囔：“可是……队长，你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
　　寻枫看向他，眼神稍微柔和了些：“陈阳，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我刚才使用它，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不让赶来救援的你们陷入更大的危险。如果我没有那份力量，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具具尸体，躺在那个肮脏的巷子里。”
　　他再次看向所有人，将选择权清晰地抛了出来：“我们现在身处‘暗巷’，任务尚未完成，‘铁骸帮’和那个秃鹫Alpha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内部的不信任和猜疑，是我们此刻最致命的弱点。它会让我们的配合出现裂痕，会让我们的判断出现失误，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我需要的是你们的配合，而不是在敌人环伺的情况下，先进行内部的盘问和清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属于领导者的决断，“这是命令，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他看向雷克斯，目光沉静：“雷克斯，你的力量和防御是队伍最坚固的盾牌，我需要你像之前一样，毫无保留地顶在最前面，我相信你的拳头能粉碎任何挡路的敌人。”
　　他对上李文的视线，语气肯定：“李文，你的分析和战术思维是我们的大脑，我需要你摒弃杂念，做出最精准的判断，我相信你的智慧能指引我们找到正确的方向。”
　　他对着陈阳微微一笑，带着鼓励：“陈阳，你的敏锐和速度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我需要你保持警觉，我相信你能捕捉到最关键的信息。”
　　最后，他看往一直沉思的林玥，眼神深邃：“林玥，你的冷静和远距离支援，是任务成功和我们安全的最后保障，我需要你站在制高点上，我相信你的子弹会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最终定格在某一点，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们是一个团队。从我们被编入二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秘密，在任务结束之后，在确保所有人安全、并且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给出一个让你们信服的解释。但现在，我需要你们做出选择——”
　　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让猜疑和恐惧分裂我们，导致任务失败，甚至让我们所有人都葬身在这片黑暗之中。还是暂时放下疑虑，像之前无数次任务中那样，将彼此的后背交给对方，先集中所有精力，活下去，完成任务？”
　　休息室内陷入了更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寻枫没有动用任何信息素进行压迫，他只是将最残酷的现实和最直接的选择，赤裸裸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雷克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他看看寻枫，又看看其他队员，最终，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低吼道：“操！老子最恨被人当猴耍！但是……妈的！你说得对，现在确实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不甘和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了现实的凶狠，那凶狠是对外的，“任务优先！狗娘养的‘铁骸帮’！等把这摊子烂事解决了，回去了，你小子……不，队长！你必须给老子一个交代！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李文推了推鼻梁上有些滑落的眼镜，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郁闷和疑虑都排出去。他看向寻枫，眼神复杂：“……我无法完全认同你的做法，队长。我保留我的质疑和寻求真相的权利。但在本次任务期间，作为一名执律司探员和二队成员，我会恪守我的职责，履行我的义务。” 这是理性权衡后的选择，是基于职业操守和现实风险评估的结果。
　　陈阳看到雷克斯和李文都表了态，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盲目的信任：“队长！我、我都听你的！你刚才救了大家！我相信你！”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玥身上。她一直是最安静，也最难以捉摸的那个。她缓缓从窗边走到灯光下，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寻枫，过了好几秒，就在气氛即将再次凝固时，她才清冷地开口：“你的力量是巨大的变数，打破了我们原有的战力评估和风险预测模型。”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但从你迄今为止的行为逻辑分析，尤其是在刚才的冲突中，你选择保护自身并清除威胁，而非灭口或逃离，且回归后试图维持团队稳定……这些行为模式，暂时未观测到直接危害队伍的意图。”
　　她微微停顿，给出了自己的结论：“在获取更多数据之前，我选择……暂时信任你作为队长的判断和指挥。但请注意，这份信任是临时的，且与任务的成败直接挂钩。”
　　寻枫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丝。他知道，这远非真正的信任，只是一个脆弱的、基于现实利害和职业素养达成的临时共识。信任的裂痕已经如同蛛网般蔓延，修补它需要时间，更需要他后续的行动来证明。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一个能让队伍在眼下危机中继续运转下去的基础。
　　“好。”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抓紧时间休息，检查装备，补充能量。一小时后，我们汇总各自侦查到的情报，重新评估暗巷局势和‘铁骸帮’的威胁等级。”
　　队员们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整理武器，检查通讯器，服用能量合剂。气氛依旧沉闷，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消散了不少。至少表面上，队伍恢复了基本的秩序。
　　寻枫走到房间一角，拿起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借此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就在这时，他贴身藏匿的个人加密通讯器，再次传来了极其轻微、只有他能感知到的震动。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是“老鬼”？
　　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避开可能的视线，借助喝水动作的掩护，用指纹和一道隐秘的精神波动解锁了通讯器。视网膜上投射出微小的光屏。
　　依旧是未知来源，信息比上一次更加简短，只有四个冰冷的字，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扎在他身上：
　　【小心内部】
　　寻枫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握着水壶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老鬼”的第二条信息，比之前的警告更加直接。
　　小心内部？是指执律司内部有他们的人？还是……特指他现在所在的二队内部？
　　他猛地抬头，目光迅疾而隐蔽地扫过正在忙碌的队员们——雷克斯正粗暴地检查着武器，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脸上的愤懑尚未完全消退；李文坐在光脑前，手指飞快地敲击着，似乎在记录或分析什么，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陈阳有些笨拙地整理着战术腰带，眼神偶尔飘向寻枫，带着残留的敬畏和一丝不安；林玥则安静地擦拭着她的狙击枪配件，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们之中，谁会是需要“小心”的对象？雷克斯的愤怒是真实的吗？李文的理性背后是否藏着别的算计？陈诺的单纯是不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林玥的超然物外是否是为了掩盖某种目的？
　　还是说……这警告指向的层面更高，指向了那个对他始终抱有怀疑、如同头狼般蛰伏在执律司顶层的——纪砚臣？
　　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棋盘上，四周迷雾重重，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纪砚臣无处不在的审视，“老鬼”语焉不详却一次比一次紧急的警告，队员们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如同暗流般涌动的疑虑，还有那如同梦魇般缠绕不去、导致“烬炎”覆灭的背叛阴影……所有的线索、危机和潜在的敌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合围而来，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
　　他迅速关闭了通讯器，将所有翻涌的惊悸、猜疑和冰冷的杀意，死死地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只有微微加速的心跳和颈后腺体传来的一丝微弱灼热，提醒着他此刻面临的险境。
　　深潜于执律司的他不仅要应对“暗巷”中明处的枪林弹雨和暗处的冷箭，还要时刻警惕来自所谓“内部”的、不知会从何处刺来的致命一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可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他放下水壶，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看向他的队员们，沉声开口：
　　“时间到，开始情报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