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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百金之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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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展公府的夜晚,是一种浸透着权势与历史的深沉静谧。不同于苏府被软禁时的惶然无助,此地的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与秩序。叶苏月躺在客厢柔软却陌生的床榻上,并无多少睡意。白日里为白老太君行针救逆的惊险,与白守竹那番关乎生死的交易,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回旋。
白守竹……这个名字如今咀嚼起来,带着截然不同的分量。辅展公,二十九岁,权倾朝野,克妻之名在外,本人却如此年轻,且心思深沉如海。他救她出囹圄,并非出于恻隐,而是看中她可利用的价值。这一点,彼此心照不宣。
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透过绡纱映入的朦胧月光。父亲叶正清的名字如同心头一根刺,稍一触碰便鲜血淋漓。伯父为了脱罪,竟如此污蔑构陷,将“故意谋害”的罪名扣在已故的亲弟弟头上,其心可诛!这背后,是否还有别的推手?与爹娘当年的“意外”身亡,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思绪纷乱间,远处隐约传来更梆之声,已是三更。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于夜风的叩门声响起。
叶苏月瞬间警醒,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手指已握住了枕下的银针。
“苏姑娘,”门外是刻意压低的、略带苍老的声音,是白老太君身边那位信重的老嬷嬷,“老太君醒了,想见见您。”
老太君醒了?叶苏月心中一凛。这个时候醒来,又特意要见她……
她迅速披衣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杂念,这才轻轻拉开房门。
老嬷嬷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昏黄的光晕映着她布满皱纹却异常镇定的脸。“惊扰姑娘了,请随老身来。”
夜色下的静安堂比白日更显幽深。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堂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集中在拔步床周围,将老太君那张枯槁却异常清醒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白守竹并不在。
叶苏月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女叶苏月,参见老太君。您感觉如何?”
白老太君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她近前。她的目光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浑浊,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锐利,缓缓地、仔细地打量着叶苏月,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到沉静的眼眸,再到那双指节分明、曾在她身上施针救命的双手。
“丫头,坐。”老太君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嬷嬷搬来一张绣墩放在床边,叶苏月道谢后,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今日,多谢你救了老身这条老命。”老太君缓缓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叶苏月脸上。
“老太君言重了,医者本分。”叶苏月垂眸答道。
“本分?”老太君似是轻笑了一下,气息有些微弱,“这世上,能守住本分的人,不多了。尤其是……在鬼门关前把人拉回来的本分。”
叶苏月默然不语,知道老太君必有后话。
静默了片刻,老太君才继续道:“守竹那孩子,跟你说了吧?关于……交易。”
叶苏月心头微震,没想到老太君如此直接。她抬起头,迎上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坦然承认:“是。国公爷允诺,若民女能展现价值,可为家父旧案争取重审之机。”
“叶正清……”老太君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有些悠远,“是个有本事的太医,可惜了……性子太直,不懂转圜。”
叶苏月心中一紧,指甲悄然掐入掌心:“老太君认识家父?”
“见过几面。”老太君语气平淡,“他为你母亲……嗯,是了,你母亲当年……唉,都是旧事了。”她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转而道,“丫头,你可知,与辅展公府做交易,意味着什么?”
叶苏月目光坚定:“民女不知详情,但民女知道,这是民女眼下唯一的路。”
“唯一的路……”老太君重复了一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这条路,可不好走。守竹那孩子,看着疏淡,心思却比海深。你借助他的势,便要承受随之而来的风浪,甚至……成为他手中之刃,盾前之卒。”
这话已是极重的提醒。叶苏月何尝不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冷静:“民女已无路可退。风浪也好,卒刃也罢,总好过任人宰割,含冤莫白。”
老太君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又或是……赞赏?
“好,好一个‘总好过任人宰割’。”老太君微微颔首,“你既有此决心,老身便不多言了。今日叫你过来,一是谢你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想亲眼看看,让守竹破例出手相助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心性。”
她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缓了片刻才道:“你父亲的事,牵扯宫闱秘辛,水深得很。守竹有权势,但有些旧档,有些人心,并非权势可尽查。你需要有心理准备。”
“民女明白。”叶苏月心中凛然。连辅展公府都觉得棘手,父亲当年的案子,恐怕远非“用药不慎”那么简单。
“这府里……也非铁板一块。”老太君忽然话锋一转,意有所指,目光扫过那碗早已冷透的参汤方向,虽未明言,但警告之意已十分明显,“你日后行走,需得多留几个心眼。”
叶苏月郑重点头:“谢老太君提醒,民女谨记。”
“嗯。”老太君似乎有些倦了,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去吧。好生歇着。守竹答应你的事,只要你能拿出相应的‘价值’,白家……不会食言。”
老嬷嬷上前,示意叶苏月可以离开了。
叶苏月起身,再次行了一礼,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静安堂。
回厢房的路上,夜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叶苏月心头的沉重。与白老太君这番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夜谈,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复杂与危险。前朝旧案,宫闱秘辛,府内暗斗……她仿佛一不小心,踏入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漩涡中心。
白守竹是掌舵者,而她,是刚刚登船,不知会被带往何方的乘客。
接下来的两日,叶苏月便留在辅展公府,专心照料白老太君。
她调整了药方,在回阳救逆之后,转为温和滋养,固本培元。老太君的身体在她的精心调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坐起说会儿话,面色也渐渐有了光泽。
府中上下,对这位年纪轻轻却医术通神的叶姑娘,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好奇、审视,到如今的恭敬、信服。连那位曾对药方心存疑虑的府医,在看叶苏月行针用药后,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偶尔还会向她请教一二。
白守竹期间来过静安堂几次,多是询问老太君病情,与叶苏月的交流仅限于医理病情,并未再提及“交易”之事。但他每次出现,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扫过,都让叶苏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评估着她的进展与价值。
叶苏月沉住气,不焦不躁,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老太君的诊治中。她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也是最能体现“价值”的筹码。
第三天午后,叶苏月正在厢房内翻阅一本从府医处借来的脉案,门外传来通报声:“叶姑娘,国公爷有请。”
来了。叶苏月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跟着来人前往白守竹的书房。
这是叶苏月第一次踏入辅展公府的书房。房间宽敞明亮,却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类书籍典籍,有经史子集,也有兵法农工,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是海外番文的卷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特有的、属于男性的冷冽气息。
白守竹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在批阅公文。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更衬得面容清俊,气质冷冽。见到叶苏月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她。
“坐。”他言简意赅。
叶苏月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姿态端正。
“老太君的病情,已稳定。”白守竹开口,是陈述句,而非询问。
“是。”叶苏月答道,“只需按时服药,静心调养,月余之内,当可恢复大半。”
白守竹微微颔首,从书案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随手抛在叶苏月面前的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是你此次诊治的酬劳。”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支付一笔寻常费用。
叶苏月看着那鼓囊囊的锦袋,大小分量,与她之前收下的百两诊金相仿。她心中微动,却没有立刻去拿。
白守竹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怎么?嫌少?”
叶苏月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他:“国公爷,民女与您之间,若仅是医患酬劳,百金足矣。但若涉及‘交易’,这百金,恐怕不够。”
她需要更明确的承诺,更需要实际的、能够打破眼下僵局的行动。
白守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直接,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哦?那你觉得,如何才算够?”
“民女需要自由,需要清白,需要查案之机。”叶苏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而非仅仅是在辅展公府的庇护下,做一个暂时的‘座上宾’。”
“自由?清白?”白守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叶姑娘,你可知,你伯父叶太医在诏狱中,‘不堪受刑’,已于昨夜——悬梁自尽了。”
什么?!伯父……死了?!
叶苏月浑身一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虽然她对伯父并无多少亲情,甚至多有怨怼,但他的死,尤其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以这种“自尽”的方式,背后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是灭口?是顶罪?还是……有人怕他再说出什么?
“他这一死,贪墨案或许可了结大半。但他攀咬你父亲‘故意谋害’之事,却因死无对证,更难厘清。”白守竹的声音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你现在出去,依然是戴罪之身,是‘罪臣之女’叶苏月。曹如意的人,或许就在府外等着你。”
叶苏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四肢冰凉。伯父的死,如同一盆冰水,将她刚刚因老太君病情好转而升起的一丝希望,彻底浇灭!甚至,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她看着白守竹,看着他眼中那抹洞悉一切、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平静,忽然明白了。他是在告诉她,离开了辅展公府,她什么都不是,寸步难行。
“所以……”叶苏月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国公爷的意思是?”
白守竹站起身,踱步至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庭院中的一池残荷。
“西山温泉宫传来消息,陛下旧疾复发,伴有咳血之症。”他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消息,“太医院束手无策,已连换三张方子,皆不见效。三日后,皇后娘娘会代陛下回宫,主持中秋祭典。届时,她会亲至辅展公府,探望老太君。”
叶苏月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皇帝病重!皇后亲至!
她瞬间明白了白守竹的意图!他要她在那个时候,在皇后面前,展现出她的医术价值!若能借此机会,得到皇后的认可,甚至……有机会为陛下诊治,那么,她和她父亲的命运,才有可能真正迎来转机!
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场豪赌!若成,则困局可解;若败,则可能万劫不复!
“皇后娘娘至孝,见老太君康复,必会问及诊治之人。”白守竹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叶苏月,“届时,你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回答医术问题。你要让她看到,你的价值,远超乎一个普通医女。你要让她相信,你的医术,或可解陛下之忧,太子之疾。”
他走到叶苏月面前,将那个装着百两黄金的锦袋,再次往前推了推。
“这百金,不是诊金。”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这是‘定金’。买你三日之内,让老太君的精神气色,恢复到足以令皇后娘娘宽慰、惊喜的程度。也买你……做好面见皇后,乃至应对更严峻考验的准备。”
叶苏月看着那袋金子,又看向白守竹深不见底的眼眸。她知道,这百金之诺,重逾千斤。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笔钱财,更是一道指令,一个机会,一场将她与辅展公府、乃至与天家威严紧密捆绑在一起的盟约。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而沉甸的锦袋,用力握紧。金块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也让她混乱的心神骤然定下。
她抬起头,迎上白守竹的目光,眼中所有的慌乱、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坚定与冷静。
“民女,定不负国公爷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