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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祠堂家法 ...

  •   皇后鸾驾离开辅展公府时,已是日影西斜。那煊赫的仪仗、威严的侍卫、以及府门前久久不散的香风,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叶苏月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却又被她强行按压下去,只余表面一片刻意维持的平静。

      她站在静安堂外的回廊下,看着庭院中被秋风卷起的几片落叶,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接过皇后赏赐那对翡翠玉镯时的冰凉触感。那不仅仅是一份赏赐,更是一道护身符,一个信号——她叶苏月,这个名字,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入了天家的眼。

      白守竹将她送回暂居的厢房,一路上两人皆是无言。直到房门前,他才停下脚步,侧头看她,目光里是惯常的审视与一丝难以察觉的估量。

      “三日后,宫中会有人来接你。”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在这之前,你可以回苏府处理一些未尽事宜。”

      叶苏月心头猛地一跳。回苏府?在那个伯父刚刚“自尽”、自己被软禁、且名声已然狼藉的地方?

      她立刻明白了白守竹的用意。这既是给她一个短暂的自由,去处理与过去的纠葛;同样,也是一次考验,看她能否独自面对那些残余的恶意与风波,能否稳住心神,不被旧日的泥沼所吞噬。

      “民女明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低声应道。

      “记住你如今的身份。”白守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皇后娘娘赏识的医者,即将入宫为陛下诊治。行事,需有相应的分寸。”

      他这是在提醒她,也是警告她。可以借势,但不可张狂;需了断旧怨,但不可授人以柄。

      “谢国公爷提点。”叶苏月深深一福。

      白守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玄色的衣角在廊下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次日清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却明显透着精悍之气的青帷马车,停在了苏府侧门。

      叶苏月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未戴任何钗环,只腕上笼着那对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镯,碧盈盈的,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对比,平添了几分难以亲近的清冷。

      看守苏府的兵士已然撤去,但府门前依旧冷清得可怕。朱漆大门紧闭,连个守门的小厮也无,只有几片枯叶在秋风里打着旋儿,透着一股门庭零落的萧索。

      引她前来的,是白守竹身边一个名叫墨七的沉默侍卫。他上前叩响门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力。

      良久,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个门房探出半张惊惶的脸,见到叶苏月,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见了鬼一般,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小姐?您、您怎么回来了?”

      “怎么?”叶苏月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回自己家,还需要向你通报?”

      那门房被她看得一个哆嗦,连忙将门打开,躬身道:“不敢,不敢!大小姐快请进!”

      踏入苏府,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香与陈旧家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却让叶苏月感到一阵陌生的窒息。府内的下人见到她,无不面露惊异,纷纷避让到一旁,低头垂目,不敢与她对视,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是啊,伯父刚死在诏狱,她这个被软禁的“罪臣之女”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甚至还带着通身的清贵气度,这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叶苏月无视这些目光,径直朝着记忆中的祠堂走去。她知道,那里,一定有人在等着她。

      苏氏祠堂,依旧是那般森严肃穆。高高的牌位层层叠叠,代表着家族绵延的历史与规矩。只是此刻,祠堂内的气氛,却比任何一次祭祀都要凝重、压抑。

      以三叔公为首的几位族中长辈,端坐在祠堂两侧的太师椅上,个个面色沉郁,眼神锐利如刀。而站在祠堂中央,一身缟素,眼圈红肿,却难掩眉宇间一丝刻薄与恨意的,正是她的姐姐——叶苏玉。

      叶苏玉见到叶苏月进来,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泪水,但泪水之下,却是冰冷的怨毒。她不等族老开口,便抢先一步,指着叶苏月,声音凄厉地哭喊道:

      “叶苏月!你还有脸回来!伯父尸骨未寒,他是被你活活逼死的!是你,是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扫把星!灾星!”

      哭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控诉。

      族老们的脸色更加难看。三叔公重重一顿手中的拐杖,沉声道:“苏月!你伯父之事,你作何解释?!他虽有过错,但终究是苏家家主,抚养你多年!如今他惨死狱中,你却安然归来,你若不能给族中一个交代,今日,苏家祠堂,定不能容你!”

      一道道目光,或严厉,或谴责,或冷漠,如同无形的枷锁,落在叶苏月身上。若她还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此刻恐怕早已被这阵势压垮,百口莫辩。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叶苏玉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阿姐,”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压下了叶苏玉的哭泣,“伯父盗用先父遗方,险些害死太子,是为不忠;贪墨宫帑,中饱私囊,是为不义;事情败露,不思己过,反而攀咬构陷已故的亲弟弟,污其清名,是为不仁不孝!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是皇上的天恩裁断!与我何干?”

      她一字一句,条理分明,将伯父的罪名钉得死死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悲戚,只有冰冷的陈述。

      “你……你胡说!”叶苏玉气得浑身发抖,“伯父分明是被你牵连!是你得罪了太子,得罪了公主,才引来这滔天大祸!若非你……”

      “我得罪太子、公主?”叶苏月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讽刺,“阿姐莫非忘了,即将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的人,是你,不是我。与太子、公主牵扯更深的,也是你。若要论牵连,也该是我被你们牵连才对。”

      叶苏玉被她噎得一时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三叔公眉头紧锁,盯着叶苏月:“即便如此,你伯父总归是因你交出的方子之事被牵连下狱!你身为侄女,难道就毫无愧疚之心?如今他一死,苏家声誉扫地,你在外却似乎风光得很,这又作何解释?”

      这才是他们真正在意的地方。家族的声誉,以及……她叶苏月,凭什么能全身而退,甚至看起来……过得更好?

      叶苏月缓缓抬起手,将腕上的翡翠玉镯露了出来。那碧绿欲滴的颜色,在昏暗的祠堂里,仿佛自带光华,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昨日,皇后娘娘鸾驾亲临辅展公府,探望白老太君。”她声音平稳,如同在说一件寻常事,“老太君病体康复,娘娘凤心大悦,得知是民女诊治有功,特赐下这对玉镯,以示嘉奖。”

      “皇后娘娘?!”祠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族老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叶苏玉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对玉镯,仿佛要将它们瞪穿。

      皇后赏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叶苏月不仅洗脱了嫌疑,更得到了当朝国母的认可!这分量,远比任何辩解都来得沉重!

      “娘娘慈谕,”叶苏月继续道,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族老,“念及民女略通岐黄,三日后,召民女入宫,侍奉御前。”

      入宫!侍奉御前!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祠堂每一个人的心头!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三叔公,此刻握着拐杖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其他族老更是噤若寒蝉,看向叶苏月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敬畏,更有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惶恐。

      一个即将入宫,可能得到皇帝青眼的医者,和一个背负着罪名的家族,孰轻孰重,这些浸淫世故多年的老人,瞬间便掂量得一清二楚。

      叶苏玉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看着叶苏月,看着那对刺眼的玉镯,听着那“入宫侍奉”的话语,一种巨大的恐慌和不甘攫住了她。怎么会这样?这个她一直以为可以踩在脚下、夺走她一切的妹妹,怎么会突然站到了如此高度?连皇后娘娘都……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道。

      “阿姐觉得,我会假传皇后懿旨?”叶苏月目光转向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叶苏玉猛地回过神来,触及族老们警告的眼神,她咬了咬牙,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姐姐不是这个意思……月儿,你、你能得娘娘赏识,是、是苏家的福气……”

      “福气?”叶苏月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掠过祠堂上方那些冰冷的牌位,最后落在角落裡,属于她父亲叶正清和母亲的那两个孤零零的牌位上,心中一片悲凉。“若真是福气,为何无人记得,我父亲叶正清,也曾是苏家医术最精湛之人?为何他蒙受不白之冤,惨死多年,族中无人为他发声?如今,伯父罪证确凿,自尽身亡,诸位族老却在此质问我这个受害者,要行这家法,讨这交代?”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如同鞭子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族老们面露尴尬,纷纷移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三叔公干咳一声,试图挽回局面:“苏月,过去之事,或有疏忽。但家族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既得此机缘,当以家族为重,日后在宫中,还需谨言慎行,莫要再……”

      “三叔公,”叶苏月打断了他,眼神冰冷彻骨,“民女只知道,为人子女,当以父母之冤为耻,以雪冤复仇为任。至于家族……”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在你们选择默许伯父构陷我父亲,选择在此刻对我兴师问罪之时,所谓的‘家族’,于我而言,早已名存实亡。”

      她后退一步,对着祠堂上方的列祖列宗牌位,深深一揖。这一揖,不是尊敬,而是告别。

      “从今日起,我叶苏月之事,与苏氏一族,再无干系。荣辱祸福,皆由我一人承担。”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惨白、眼神怨毒却又不敢发作的叶苏玉,转身,朝着祠堂门外走去。

      阳光从门外涌入,勾勒出她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那对翡翠玉镯在她腕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流转着冰冷而高贵的光泽。

      墨七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族老们面面相觑,脸色灰败。他们知道,他们今日,不仅没能执行所谓的“家法”,反而彻底失去了这个可能即将一飞冲天的族女。而苏家的未来,在一片狼藉之后,似乎更加黯淡。

      叶苏玉死死盯着那个消失在阳光里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叶苏月……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得意的……太子妃是我……未来的皇后也会是我……你永远只能被我踩在脚下……”她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然而,那对翡翠玉镯的光芒,和“入宫侍奉”四个字,却像一根根毒刺,扎得她心头发慌。

      走出苏府大门,秋风拂面,带着自由的凉意。叶苏月抬头,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祠堂的家法没有落下,但她与过去的牵连,却在今日,被她亲手斩断。

      前路依旧迷茫,入宫侍奉更是吉凶未卜。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

      因为她知道,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她这身不容轻贱的医术。

      青帷马车缓缓驶离苏府,驶向那个暂时能提供庇护,却也充满未知的辅展公府。

      而在马车驶过街角时,对面茶楼的雅间里,一道深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它,直到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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