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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氏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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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白日里的喧嚣与动荡尽数吞噬。叶苏月独立于小院之中,耳畔似乎还回响着白守竹离去时那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以及他留下的那句意味不明的“静候佳音”。院外看守的身影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鬼魅,无声地提醒着她此刻身陷囹圄的处境。
伯父下狱,家被查封,自身被软禁,甚至父亲身后之名也遭污蔑……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冰锥,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冷。然而,在这极致的寒冷与孤立无援之中,白守竹的出现,就像是在无边黑暗里点燃的一簇幽蓝火焰,既带来了微光,也蕴含着能将人灼伤的危险。
与虎谋皮?她岂会不知。辅展公白守竹,年未而立便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倚重三分,太子李安在他面前恐怕也要收敛几分储君威仪。这样的人,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绝非她能轻易揣度。他口中的“交易”,代价几何?她不敢细想。
但,她还有选择吗?
就像溺水之人,即便抓住的是一根带刺的浮木,也会拼尽全力握紧。她此刻,便是那濒临溺毙之人。白守竹,就是那根浮木。
回到冰冷简陋的屋内,叶苏月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月光,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银针。父亲的冤屈,母亲的惨死,伯父的构陷,叶苏玉的背离,李安的厌弃……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海中清晰地闪过,最终凝聚成一股冰冷而坚硬的决心。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挣脱这牢笼,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查清真相,去讨回公道!
白守竹需要她做什么?无非是看重她这一身或许与众不同的医术,能为白老太君续命,或许……还能为他解决一些不便明言的麻烦。而她,需要借他的势,他的权,来破开眼前的死局,甚至,撬动那看似固若金汤的仇敌之门。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博弈。她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在这场交易中,赢得喘息之机,乃至更多。
接下来的两日,叶苏月表现得异常安静。她按时吃饭、服药,在允许的范围内缓慢活动着伤腿,大部分时间则是对着窗外发呆,或是翻阅手边仅有的几本医书,一副听天由命、惶惶不安的模样。她甚至在与送饭仆役的短暂接触中,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惧和软弱,低声询问伯父的情况,以及宫里的态度。
她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必然会被汇报给曹如意,或许……也会传到白守竹耳中。她需要麻痹那些监视者的神经,也需要让白守竹看到,她并非毫无弱点的莽撞之人,懂得审时度势,懂得隐藏锋芒。
就在她被软禁的第四日午后,小院那扇紧闭的门,再次被打开了。
这次来的,不是白守竹,而是曹如意身边一位姓孙的掌事太监。孙太监面色依旧严肃,但语气却比前几日缓和了许多。
“叶姑娘,收拾一下,随杂家出去一趟。”
叶苏月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适当的疑惑和一丝不安:“孙公公,这是……要去何处?”
“辅展公府递了帖子入宫。”孙太监言简意赅,“白老太君旧疾突发,情况危急,太医院几位擅长此道的太医皆随圣驾去了西山温泉宫。府上指名,请姑娘过府一试。皇上恩准了。”
果然来了!叶苏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白守竹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恰逢其会”、“皇命难违”的方式,将她从这软禁的牢笼中暂时带离。
她没有多问,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民女遵旨。请公公稍候,民女取药箱。”
她的药箱并未被收走,这或许也是曹如意或者说皇帝的一种默许——她还有用。
再次踏入辅展公府,心境与上次已截然不同。上一次,她是被刘太医引荐,带着几分试探和赚取诊金的心思而来;而这一次,她是作为一枚棋子,或者说一个潜在的“合作者”,被这府邸的主人,以这种方式“请”了进来。
静安堂内气氛凝重。白老太君躺在拔步床上,面色灰败,呼吸急促而微弱,比叶苏月初见时更加不堪。几位府医围在床边,皆是束手无策,额上见汗。
白守竹站在床尾,负手而立。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显得身形挺拔,气质沉凝。见到叶苏月进来,他目光扫过,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示意她上前诊治。
叶苏月也不多礼,径直走到床前。她先仔细观察了老太君的气色、瞳仁,又俯身细听其呼吸声,心中便已有了几分猜测。她伸出手指,搭上老太君枯瘦的手腕。
脉象沉细欲绝,时而如游丝,时而又有片刻躁动,乃是心阳衰微,阴寒内盛,已现脱厥之兆!比之上次诊断,凶险了何止数倍!
“老太君今日用了何药?饮食如何?可曾受过什么刺激?”叶苏月一边凝神诊脉,一边快速问道。
一旁伺候的老嬷嬷连忙回道:“今日并未用药,早膳只用了几口清粥,方才还好好的,忽然就说心口憋闷,喘不上气,然后就……”
叶苏月目光锐利地扫过床头的矮几,上面放着一只喝了一半的参汤碗。她端起碗,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不对!这参汤的气味……除了老山参的甘醇,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腥!这味道……与她之前在永安公主赏荷宴上闻到的那株“赤血幽兰”(摄魂妖姬)的香气,有几分相似,但又淡薄许多,且被参汤的浓郁气味所掩盖,若非她嗅觉异常灵敏,几乎难以察觉!
是巧合?还是……
她心头剧震,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放下碗,转身看向白守竹,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国公爷,老太君此乃阴寒直中厥阴,心阳暴脱!情况危急,寻常汤药恐已不及!民女需立即为老太君行针,激发残存阳气,固脱回逆!”
白守竹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沉声吐出一个字:“可。”
得到允许,叶苏月不再迟疑。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那套她视若生命的银针。针囊摊开,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摒除一切杂念,此刻,她只是一名医者。手指捻起一根三寸长的毫针,精准地刺入老太君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捻转。紧接着,又是几针,分别落在人中、内关、足三里、涌泉等要穴。她的动作快、准、稳,下针如有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和沉稳。
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年轻女子施为。白守竹的目光始终落在叶苏月身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额角因紧张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那双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的手。
行针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老太君灰败的脸色竟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急促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那濒死的迹象,明显被遏制住了!
叶苏月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地起出银针。她的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暂时无碍了。”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对白守竹道,“但老太君元气大伤,需立即用药。民女需重新拟方。”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略一思忖,便挥毫写下了一张方子。这次,她用了大剂量的附子、干姜等回阳救逆的猛药,同时又佐以龙骨、牡蛎等潜镇浮阳、安神定悸之物。方子写就,她递给一旁候着的府医:“按此方,速去煎药!附子需先煎一个时辰,去其毒性,再下他药!”
府医接过方子,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疑之色,这方子实在险峻!他下意识地看向白守竹。
白守竹接过药方,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那惊人的附子用量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并未质疑,只将方子递还给府医,重复了叶苏月的话:“按苏姑娘吩咐的做。”
府医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匆忙去备药。
直到此时,静安堂内凝滞的气氛才仿佛稍稍松动。老嬷嬷上前为老太君擦拭额汗,看向叶苏月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白守竹对叶苏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她来到外间。
“老太君的病,因何突然加重?”白守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苏姑娘方才查验参汤,可是发现了什么?”
叶苏月心头一凛,知道瞒不过他。她沉吟片刻,同样压低声音道:“回国公爷,那参汤中,似乎掺入了一丝极淡的异样气息,民女怀疑……可能与某种阴寒邪物有关。但剂量极微,若非老太君本就心脉衰竭,恐也难以引发如此猛烈的症状。”她没有直接说出“摄魂妖姬”,毕竟此事牵连甚广,尚无实证。
白守竹眼神骤然一冷,周身瞬间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寒意,但旋即收敛。他并未追问那“邪物”具体是何,只是淡淡道:“府中之事,复杂程度,远超你想象。今日,多谢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道谢。
叶苏月微微摇头:“民女只是尽了本分。”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白守竹,“国公爷,我们的‘交易’,是否可以开始了?”
白守竹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眸,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欣赏,也带着几分属于上位者的掌控感:“你很着急。”
“民女身陷囹圄,父亲蒙受不白之冤,如何能不急?”叶苏月毫不避讳。
“很好。”白守竹负手踱至窗边,望着窗外庭院深深的景致,“要破你眼前之局,关键不在曹如意,甚至不在你伯父的攀咬,而在于……皇上如何看待你父亲叶正清的旧案,以及,是否还需要你这一身医术。”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皇上近年来龙体时有违和,太医院那群庸医,束手无策。太子之疾,更是他心头大患。你若能在这两件事上,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那么,你父亲的旧案,便有重审的可能。而你伯父的攀咬,届时不过是一纸笑话。”
叶苏月心中豁然开朗!是了!皇权之下,所谓的证据、冤屈,很多时候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她之前只想着如何辩解,如何查证,却忘了最根本的一点——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需要什么!
“但,民女如今被软禁,如何能为陛下诊治?”叶苏月提出关键问题。
“这便是本国公要做的第一件事。”白守竹语气平淡,却带着强大的自信,“让你‘戴罪立功’。西山温泉宫那边,很快会有消息传来。届时,你需要拿出真本事,不仅治好老太君,还要准备好,应对更大的场面。”
更大的场面?是指……皇宫?叶苏月心领神会。
“民女明白。”她郑重颔首。
“至于你父亲旧案,”白守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本国公会派人暗中查探当年知情之人。但时隔多年,物是人非,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
这已是莫大的承诺。叶苏月知道,白守竹不可能为了她一个无根无萍的女子倾尽全力,他能做到这一步,多半还是看在她能医治老太君,以及未来可能对皇上有用的份上。
“民女感激不尽。”她深深一福。
这时,汤药煎好送来。叶苏月亲自试了温度,看着老嬷嬷小心地给老太君喂下。或许是行针起了效,也或许是药力作用,老太君的脸色又好转了一些,呼吸也越发平稳。
白守竹见状,对叶苏月道:“今日便劳烦苏姑娘在府中歇下,随时照看老太君。你府上的看守,本国公会派人去知会曹公公。”
这是要将她暂时留在辅展公府了。既是保护,也是进一步将她与白府捆绑。
叶苏月没有异议。对她而言,留在守卫森严、且白守竹掌控之下的辅展公府,远比回到那个被曹如意之人看守的“家”要安全得多。
她被安置在静安堂附近的一处精致厢房。房间布置清雅,用具一应俱全,窗外可见一丛修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屏退下人后,叶苏月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波澜起伏。
今日,她才算是真正踏入了这权力漩涡的边缘,与白守竹这位权臣建立了初步的、脆弱的联盟。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孤女。
白氏初遇,并非始于青涩懵懂的心动,而是源于绝境中的相互试探与利益交换。这条依靠权势复仇的道路布满了荆棘与陷阱,但她已别无选择。
她轻轻抚摸着那枚银针,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爹,娘,”她在心中默念,“你们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女儿一定会查明真相,为你们洗刷冤屈!”
夜色更深,辅展公府沉寂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巡夜护卫规律的脚步声,预示着这平静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汹涌。
叶苏月知道,从她点头答应白守竹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截然不同的一页。而这一页,将由她亲手书写,以智慧,以医术,或许……也将以鲜血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