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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雷霆之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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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荷宴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漾开了一圈圈隐秘的涟漪。叶苏月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太子厌弃的女子”或“医术尚可的孤女”挂钩,更添上了“胆大妄为”、“连永安公主都敢顶撞”的标签。这些议论传入叶苏月耳中,她只当是过耳清风,依旧深居简出,专注于研读医书,调理自己尚未完全康复的腿伤,以及……暗中积蓄力量。
手臂上的烫伤在白大人所赠的“玉露生肌膏”的疗效下,好得极快,不过几日,红肿便已消退,只留下些许淡粉色的新肉,假以时日,连疤痕也不会留下。那盒珍贵的药膏被她小心收好,如同藏起一件武器。而更让她在意的,是那株名为“赤血幽兰”实为“摄魂妖姬”的邪物。它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盘桓在她心头。永安公主或许无知,但将此物进贡入宫的人,其心可诛。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这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叶苏月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是伯父叶太医身边的长随,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大小姐,老爷让您立刻去前厅,宫、宫里来人了!”
叶苏月心头一凛,迅速起身更衣。宫里来人,在这个时辰,绝非寻常。她下意识想到了东宫,难道是李安又出了什么变故?但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若真是李安有事,来的该是东宫的内侍,而非惊动伯父。
她整理好衣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这才打开门,随着那面色仓皇的长随往前厅走去。
前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伯父叶太医穿着官袍,却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躬身站在下首,连大气都不敢喘。厅中主位端坐的,并非寻常内侍,而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身着深紫色内官服制的中年人——竟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之一,曹如意!
曹如意手中端着一盏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阴柔而庞大的压力,却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叶苏月步入厅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女叶苏月,见过曹公公。”
曹如意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落在叶苏月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并未叫她起身,只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叶姑娘,杂家今日前来,是奉了皇上的口谕。”
叶太医闻言,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叶苏月心中也是猛地一沉,但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民女恭聆圣谕。”
“皇上问,”曹如意放下茶盏,目光如冰冷的针,刺向叶太医,又转向叶苏月,“叶太医,你呈上的,为太子殿下调理身体的方子,是从何而来?”
伯父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公公,是、是微臣……微臣根据古籍,结合殿下脉象,潜心研制……”
“哦?潜心研制?”曹如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打断了他,“那为何太医院院判刘大人,以及几位资深太医一致认定,此方中几位主药的配伍,与已故太医叶正清——也就是你弟弟,叶姑娘父亲的独门手笔,如出一辙?”
轰——!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叶苏月猛地抬头,看向曹如意,又看向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伯父。父亲的名字——叶正清!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在她面前如此清晰地提起过了!那个医术超绝,却在她年幼时与母亲一同“意外”身亡的父亲!
伯父竟然……竟然直接盗用了父亲的手稿方子?他甚至没有加以修改掩饰?是太过愚蠢,还是笃定父亲已死,无人能识破?
曹如意将叶苏月的震惊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叶正清太医当年因用药不慎,致使宫中一位贵人薨逝,已被革职查办,后来……唉,也是他福薄。皇上念旧,未曾牵连家眷。却不想,叶太医你,竟敢将他已被废止的方子,擅自用于太子殿下身上!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微臣不敢!微臣冤枉啊!”伯父涕泪横流,连连磕头,“这方子……这方子确是微臣自己……”
“伯父!”叶苏月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打断了他的辩解。她看向曹如意,目光澄澈而坚定,“曹公公,民女有话禀明。”
曹如意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讲。”
“伯父呈予东宫的方子,确非伯父自己所研。”叶苏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乃是民女根据太子殿下病情,翻阅父亲留下的部分医案笔记后,斟酌调整所拟。伯父……伯父或许是爱侄心切,见民女年幼,恐方子不被采纳,才……才冒名呈上。一切过错,在于民女学识浅薄,妄用先父遗稿,与伯父无关。民女愿承担一切罪责。”
她这番话,看似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实则句句机锋。既点明了方子源自父亲叶正清(暗示其价值),又解释了为何与父亲手笔相似,同时“替”伯父开脱,将“盗用”变成了“冒名呈上”,性质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她隐晦地提醒了皇帝,太子的病,或许还需要倚仗叶正清一脉的医术。
伯父愕然抬头看向叶苏月,眼神复杂万分,有惊愕,有羞愧,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曹如意眯着眼,打量着叶苏月,半晌没有说话。厅内只剩下伯父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曹如意才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叶姑娘倒是伶牙俐齿,勇于担责。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森冷,“皇上震怒的,并非仅仅是方子来源!而是有人举报,叶太医你,利用职务之便,在为宫中采购药材时,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证据确凿!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厅外立刻涌入几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将叶太医拿下,押送诏狱,听候发落!”曹如意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公公!冤枉!冤枉啊!”伯父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地嚎叫起来,被两名锦衣卫毫不留情地反剪双手,粗暴地向门外拖去。
叶苏月站在原地,看着伯父被拖走的狼狈身影,心中并无多少同情。贪墨宫帑,这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只是,这举报来得如此巧合,就在方子之事被揭穿的同时?是有人借题发挥,还是一石二鸟?
曹如意的目光再次落到叶苏月身上:“叶姑娘,虽说方子之事你已担下,但叶太医贪墨一案,是否与你有关,尚需查证。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就委屈姑娘,禁足府中,不得随意出入。府中一应事务,暂由杂家派人接管。”
这是……软禁!叶苏月心头一紧。曹如意此举,名为查证,实则控制了整个叶府,也控制了她。她瞬间成了瓮中之鳖。
“民女遵旨。”叶苏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此刻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曹如意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一众内侍和锦衣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前厅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叶苏月一人独立其中。方才的喧嚣与压迫仿佛一场幻梦,唯留下满室的冰冷和弥漫不散的危险气息。
伯父下狱,家被查封,自己被软禁……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雷霆风暴,将她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彻底摧毁。
她缓缓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那些陌生的、眼神警惕的“新仆人”,那是曹如意留下看守她的人。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压顶,仿佛随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攫住了她。李安厌弃她,叶苏玉与她离心,伯父倒台,如今连这方寸之地的自由也被剥夺。她仿佛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阴影即将笼罩她全部心神的刹那,袖中那枚冰凉的银针,再次提醒了她。
不能倒下!
爹娘的仇未报!
她所受的屈辱未雪!
如果连这点风浪都经受不住,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谈复仇,去争那一线生机?
叶苏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飞速地思考。曹如意……他代表的是皇权,是皇帝的态度。皇帝因为方子之事和贪墨案震怒,但并未立刻将她下狱,只是软禁,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帝对叶正清的医术或许仍有顾忌,或者说,对太子李安的病,仍需要她这条线索?毕竟,伯父用的方子出了问题,而能救太子的,还是她叶苏月。
这是一线生机!也是一场赌博!
她必须抓住这一点,在有限的范围内,寻找破局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叶府如同一座华丽的牢笼。叶苏月被严密看守在自己的小院里,行动受限,连饭菜都由那些“新仆人”送来。她试图打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伯父在诏狱的情况和叶苏玉的动向,却一无所获。叶苏玉自那日后,再未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直到第三天傍晚,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叶苏月被软禁的小院外。
来人是辅展公府的白大人。他依旧是一身常服,神色淡然,仿佛只是路过。看守的仆役显然认得他,态度恭敬,却并未轻易放行。
“曹公公只是命尔等看管,并未禁止探视吧?”白大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本国公奉老太君之命,前来询问叶姑娘一些调养事宜,怎么,这也要阻拦?”
国公?!叶苏月隔着院门,听得心中一震。他一直自称“白大人”,她只当他是辅展公府的子侄或得力属下,却没想到,他竟就是辅展公本人——白守竹!
那个权势滔天,传闻中“克妻”的辅展公白守竹,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眉眼疏懒、曾被她揪着衣袖问“能不能看上我”的男子!
看守的仆役面露难色,但面对白守竹,终究不敢强硬阻拦,只得躬身让开:“国公爷请,只是……还请莫要久留。”
白守竹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小院内,叶苏月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为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看着缓步走进来的白守竹,脸上并无多少意外,只是微微屈膝:“民女参见国公爷。此前不知身份,多有冒犯,还请国公爷恕罪。”
白守竹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比前几日更显清减的脸上,淡淡道:“无妨。本国公也未主动言明。”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这简陋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小院,“看来,叶姑娘这几日,过得并不舒心。”
叶苏月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唇角扯出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雷霆之怒之下,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何谈舒心?”
“你倒是想得开。”白守竹似乎笑了笑,“可知你伯父在诏狱中,已受不住刑,招认了贪墨之事?”
叶苏月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伯父咎由自取。”
“那他盗用你父亲方子,险些害死太子之事呢?”白守竹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他可也一并揽下了?”
叶苏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民女不知。”她看着白守竹,“国公爷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民女这些吧?”
白守竹欣赏地看了她一眼,这女子,身处绝境,依旧能保持如此敏锐和冷静。“叶太医在狱中,除了招供,还攀咬了一些人。”他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其中,包括已故太医叶正清——你的父亲。他说,你父亲当年,并非用药不慎,而是……有意谋害那位贵人。”
“什么?!”叶苏月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父亲一生醉心医术,仁心仁术,怎会故意谋害贵人?!伯父为了脱罪,竟然如此颠倒是非,往已故的亲弟弟身上泼脏水!
“皇上对此,颇为在意。”白守竹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迸发的怒火,继续道,“毕竟,涉及宫闱旧案。若你父亲罪名坐实,那你……便是罪臣之女。”
罪臣之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永无翻身之日!甚至可能被牵连处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伯父的倒台,贪墨案,甚至方子之事,都只是前奏。最终的目的,是要将她,连同她父亲的名誉,彻底打入地狱!
是谁?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是永安公主?是叶苏玉?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与爹娘之死有关的仇人?
巨大的愤怒和寒意交织在一起,让叶苏月浑身微微发抖。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不能乱!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乱!
她看向白守竹,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国公爷为何要告诉民女这些?”
白守竹负手而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老太君服了你的新方,近日精神健旺,食欲也好了不少。她老人家,很感激你。”
叶苏月心中一动。这是在表明,他,或者说辅展公府,承她的情?
“本国公不喜欢欠人情。”白守竹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双桃花眼里深邃如潭,“也欣赏有本事、且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叶姑娘,你想为你父亲洗刷冤屈吗?你想……摆脱眼前这困局,甚至,让那些算计你的人,付出代价吗?”
叶苏月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权势熏天的男人,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为她推开了一扇窗,露出了一丝微光。但这微光之后,是更深的未知和危险。
与虎谋皮,焉知其利?
但她还有选择吗?
从她被软禁在此,从伯父攀咬父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看向白守竹,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想。请国公爷指点。”
白守竹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坚定、更加冰冷的火焰,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带着些许玩味和期待的弧度。
“很好。”他说道,“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谈一笔交易。”
夜色,悄然降临。小院外的看守依旧森严,但院内的空气,却已悄然改变。
雷霆之怒固然可怕,但若能在这雷霆中抓住一线生机,或许,便能淬炼出最坚韧的锋芒。
叶苏月知道,从她说出“我想”二字开始,她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更加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通往复仇与生路的征途。
而白守竹,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将成为她这条路上,最重要的……合作者,或者说,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