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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宴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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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暑气如同黏腻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浸透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太子李安的身体在叶苏月那剂险峻方子的调理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日渐好转。东宫的药香似乎也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流涌动、人心各异的微妙氛围。
叶苏月依旧蜗居在自己的小院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那日从东宫淋雨归来后,她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咳嗽了几日。伯父苏太医因擅自改动药方、险些酿成大祸,被皇上申斥,罚俸半年,在太医院更是抬不起头,连带着对叶苏月也多了几分敢怒不敢言的迁怒。
叶苏玉则来得更勤了,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只是言语间,总会不经意地提及太子康复的细节,提及他对她的依赖与感激,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却让叶苏月感到越来越陌生。
这日,叶苏玉又来了,手中捧着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欢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月儿,你看,这是内务府刚送来的料子,说是江南今年最新的贡品,殿下特意吩咐给我做夏裳的。”她将云锦在叶苏月面前展开,细腻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颜色,这花样,真是衬极了。”
叶苏月瞥了一眼那华美的布料,目光平静无波,只淡淡道:“阿姐肤色白,穿着定然好看。”
叶苏玉似乎对她的冷淡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坐到她身边,柔声道:“月儿,过几日,永安公主在府中设‘赏荷宴’,遍请京中贵女。殿下说……让我也去散散心。”她顿了顿,观察着叶苏月的脸色,声音放得更软,“我向公主求了情,她也答应让你一同前去。你整日闷在屋里,对身体也不好,不如随阿姐去走走,看看荷花,散散心,可好?”
赏荷宴?叶苏月心中冷笑。永安公主举办的宴会,邀请她?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日东宫的几个耳光,永安公主岂会轻易忘怀?
她本想一口回绝,但转念一想,如今她既已决定要走另一条路,便不能永远龟缩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京城权贵的圈子,她迟早要接触。辅展公府那条线尚不稳固,她需要更多的机会,去观察,去分辨,去寻找可能的盟友或是……突破口。
更何况,逃避从来不是她叶苏月的风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好啊。”叶苏月抬起眼,看向叶苏玉,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阿姐盛情,我怎能不去?也正好见识一下,京中的贵女们,是如何‘赏荷’的。”
叶苏玉见她答应,脸上顿时绽开明媚的笑容,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太好了!我就知道月儿你最懂事了!到时候,阿姐定让你也风风光光的!”
风风光光?叶苏月不置可否。她不需要什么风光,她只需要一双清醒的眼睛,和一颗足够冷硬的心。
赏荷宴那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永安公主府邸的荷花池畔,早已是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各色精美的亭台水榭临水而建,纱幔随风轻扬,空气中弥漫着荷花的清雅香气和女儿家身上的脂粉甜香。
叶苏月随着叶苏玉到来时,立刻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她今日穿着叶苏玉为她准备的一身浅碧色衣裙,料子虽也不错,但比起叶苏玉身上那件用贡品云锦新裁的、绣着繁复蝶恋花图案的衣裙,便显得朴素了许多。她脸上未施脂粉,只将一头青丝简单绾起,插了一支素银簪子。然而,那份过于沉静的气质,以及眉眼间挥之不去的、与这浮华场合格格不入的清冷与倔强,反而让她在姹紫嫣红中,有种别样的醒目。
叶苏玉则如同众星捧月般,被一群贵女围在中间。她言笑晏晏,举止得体,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和艳羡。太子未婚妻的身份,让她一跃成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贵女之一。
叶苏月乐得清静,寻了个靠近水边、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清茶,目光淡淡地扫视着场中众人。她在寻找可能有用的信息,也在警惕着可能到来的麻烦。
果然,麻烦很快就找上门了。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医术‘高明’的叶姑娘。”一个带着明显讥讽的声音响起。叶苏月抬眼,只见永安公主在一群贵女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大红洒金百蝶穿花宫装,珠翠环绕,华贵逼人,看向叶苏月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和轻蔑。
那日东宫掌掴之辱,她显然铭记于心。
叶苏月放下茶杯,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免了。”永安公主摆了摆手,语气轻慢,“本宫可受不起叶姑娘的大礼。毕竟,叶姑娘连太子哥哥都敢顶撞,连本宫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不少贵女都用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叶苏月。
叶苏玉见状,连忙从人群中挤过来,挡在叶苏月身前,对着永安公主赔笑道:“公主殿下,月儿年纪小,不懂事,之前多有冒犯,我代她向您赔罪了。今日赏荷宴是高兴的日子,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永安公主冷哼一声,目光在叶苏玉和叶苏月之间转了转,忽然笑道:“玉姐姐就是心善。罢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不与她计较。”她话锋一转,看向叶苏月,“不过,既然叶姑娘医术如此了得,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症都能妙手回春,正巧,本宫近日偶得一件稀奇玩意儿,还想请叶姑娘帮忙鉴赏鉴赏。”
说着,她拍了拍手。一名内侍立刻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内红绸衬底上,摆放着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通体呈半透明的乳白色,茎干蜿蜒如小蛇,顶端开着三朵指甲盖大小、颜色殷红如血的花朵。这花生得极其妖异,花瓣肥厚,隐隐似乎有流光转动,散发出一股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的异香。
“此物名为‘赤血幽兰’,据说是海外番邦进贡的奇珍,极为罕见。”永安公主指着那花,笑吟吟地看着叶苏月,“传闻此花能解百毒,延年益寿,只是其性难辨,无人敢轻易尝试。叶姑娘见多识广,精通药性,不如帮本宫瞧瞧,这花是真是假?有何效用?”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叶苏月身上。这“赤血幽兰”她们闻所未闻,永安公主此举,分明是刁难。若叶苏月说不出了所以然,便是医术不精,徒有虚名;若她胡乱编造,日后被拆穿,更是名声扫地。
叶苏玉脸上也露出焦急之色,暗中扯了扯叶苏月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轻易接话。
叶苏月目光落在那株“赤血幽兰”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这花……她曾在父亲留下的、一本极其古老的海外药典残篇中见过类似的图谱和描述!并非叫什么“赤血幽兰”,而是有一个更诡异的名字——“摄魂妖姬”!
据那残篇记载,此物并非中土所产,生于极阴秽之地,花瓣艳丽,异香扑鼻,但这香……并非花香,而是伴生在其根部的一种特殊蛊虫分泌的气息!那蛊虫肉眼难辨,嗜食血肉,尤其喜好寄生于活物体内,吞噬心脉精血!所谓“解百毒、延年益寿”纯属无稽之谈,这根本就是一件能杀人于无形的邪物!
永安公主是从何处得来此物?她是真的不识货,还是……有意为之?
叶苏月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上前一步,仔细端详那花,甚至凑近轻轻嗅了嗅那股甜腻的异香。随即,她眉头微蹙,后退一步,对永安公主道:“公主殿下,此物民女未曾见过,不敢妄言。”
“哦?连叶姑娘都不认识?”永安公主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讥诮取代,“看来,叶姑娘的医术,也不过如此嘛。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徒有虚名,之前救治太子哥哥,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周围的窃笑声更大了些。
叶苏月垂眸,语气依旧平静:“民女才疏学浅,让公主见笑了。医术一道,博大精深,民女所学不过皮毛,岂敢妄断此等稀世奇珍?倒是公主殿下,此物既来自海外,香气又如此特殊,还是小心收藏为妙,以免……冲撞了贵体。”
她这话说得谦卑,却暗含提醒。若永安公主不知情,或许能听出一二;若她知情……那便是警告。
永安公主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叶苏月的反应如此平淡。她冷哼一声,示意内侍将盒子盖上:“既然叶姑娘不识货,那便算了。本宫还以为能见识一下叶姑娘的真本事呢。”语气中的嘲讽意味丝毫不减。
这场风波,看似被叶苏月以退为进地暂时化解了。然而,叶苏月心中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那“摄魂妖姬”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宴会继续进行,丝竹声起,舞姬翩跹。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品茗、投壶、斗草,言笑晏晏。
叶苏月依旧独自坐在角落,暗中观察着众人。她看到叶苏玉与几位郡主、国公小姐相谈甚欢,言谈举止愈发有未来太子妃的风范;也看到永安公主不时投来的、冰冷而怨毒的一瞥;还注意到,有几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饮酒谈笑,目光偶尔也会扫过女宾这边。其中一人,身形挺拔,侧影有几分眼熟,似乎是……那位辅展公府的白大人?
他竟也来了?叶苏月心中微动。
就在这时,一名小宫女端着托盘过来添茶,不知是脚下不稳还是怎的,一个趔趄,整壶刚沏好的、滚烫的茶水,竟直直地朝着叶苏月泼了过来!
事出突然,距离又近,叶苏月根本来不及完全躲闪!她只来得及猛地向侧后方一仰——
“哗啦!”
大半壶热水泼在了她刚才坐的绣墩和地面上,溅起的水珠仍有不少落在了她的手臂和裙摆上,瞬间传来一阵灼痛。
“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小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叶苏玉惊呼一声,快步赶来:“月儿!你没事吧?”她拉起叶苏月的手,只见她白皙的小臂上已经被烫红了一片,起了几个明显的水泡。
“怎么回事?!”永安公主也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厉声质问那小宫女。
“奴婢……奴婢脚下滑了一下……”小宫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没用的东西!拖下去!”永安公主不耐烦地挥挥手,立刻有婆子上前将那哭求的小宫女拖走了。她转而看向叶苏月,脸上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叶姑娘没事吧?这奴才毛手毛脚,真是该死。快,传府医来看看。”
“不必了。”叶苏月甩开叶苏玉的手,忍着臂上的灼痛,声音冷得像冰,“一点小伤,不劳公主费心。民女自己便是医者,处理这点烫伤,还不在话下。”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永安公主。这“意外”,未免太过巧合!方才那宫女跌倒的角度和力道,分明像是被人暗中推了一把!
永安公主对上她的目光,竟有一瞬间的心虚,随即恼羞成怒:“叶苏月,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怀疑是本宫指使的不成?”
“民女不敢。”叶苏月语气淡漠,却字字清晰,“只是提醒公主,府上的下人,是该好好管教了。今日是民女运气好,只伤了手臂,若他日冲撞了更贵重的客人,或是伤了公主玉体,恐怕就不仅仅是拖下去那么简单了。”
她这话,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永安公主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叶苏月:“你!”
“公主殿下息怒。”一个温和的男声插了进来。众人回头,只见回廊下那几位年轻公子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开口的,正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白大人”。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更显得长身玉立,风流蕴藉。他目光扫过叶苏月手臂上的烫伤,又看向永安公主,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过是个意外,叶姑娘受了伤,还是先处理伤势要紧。公主殿下设宴本是美事,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
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永安公主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个笑容:“白大人说的是。是本宫一时情急了。”她狠狠瞪了叶苏月一眼,不再说话。
白大人这才将目光转向叶苏月,淡淡道:“府中有上好的烫伤膏,刘太医也在前院。叶姑娘若不介意,可随在下去处理一下伤口。”
叶苏月看着他那双看似淡漠,实则洞悉一切的桃花眼,心中明白,他这是在替自己解围,也是在给永安公主台阶下。她若再坚持留在这里,只会让冲突升级,于己不利。
“多谢白大人。”她微微颔首,不再看任何人,跟着白大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走出荷花池畔,喧嚣渐远。白大人并未带她去前院找刘太医,而是径直将她引到了一处临近水榭、颇为清静雅致的厢房。
“这里有清水和干净的布巾,姑娘可先自行处理一下。”白大人指了指房内的陈设,又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盒,“这是宫中所赐的‘玉露生肌膏’,治疗烫伤有奇效。”
叶苏月接过药膏,道了谢。她自行用清水小心清洗了伤口,那水泡看起来颇为骇人。然后,她打开那玉盒,一股清凉沁人的药香立刻散发出来。她用指尖蘸了少许莹润的膏体,轻轻涂抹在烫伤处,一股舒适的凉意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疼痛。
白大人并未离开,而是抱臂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熟练地处理伤口,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那‘赤血幽兰’,公主是从何得来?”叶苏月忽然开口,头也没抬。
白大人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这个:“据说是南疆某部落进献的贡品,皇上赏给了皇后娘娘,公主前几日入宫,瞧着稀奇,便讨了来。”
贡品?叶苏月心头一沉。若此物真是“摄魂妖姬”,是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宫廷的,那背后牵扯的可能就更深了。
“姑娘认得那花?”白大人语气随意地问道。
叶苏月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白大人以为呢?”
白大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公主年幼,喜好猎奇,未必知晓其利害。不过……”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有些东西,看着艳丽,却往往暗藏杀机。姑娘今日应对,很是稳妥。”
他这是在提醒她,永安公主可能并不知情,但也暗示了此物的危险性,并且认可了她方才没有当场揭穿的做法。
叶苏月垂下眼帘,继续上药:“民女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她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多谢大人解围。”
“举手之劳。”白大人淡淡道,“况且,老太君服了姑娘调整的方子,这两日精神确实好了不少,还未曾谢过姑娘。”
“分内之事。”叶苏月语气平淡。
伤口处理完毕,那玉露生肌膏果然效果奇佳,疼痛已减轻大半。叶苏月将药盒盖好,递还给白大人。
“姑娘留着吧,日后或许还用得着。”白大人没有接。
叶苏月也不推辞,坦然收下。她看了看自己被茶水濡湿、沾染了药膏的衣袖,这般模样,显然不适合再回到宴会上去了。
“看来,民女要先告辞了。”她说道。
白大人点了点头:“也好。在下让人备车,送姑娘回府。”
叶苏月没有拒绝。她知道,经此一事,她在这赏荷宴上已是绝对的“异类”,留下来只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和谈资,不如尽早抽身。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叶苏月掀开车帘,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眼神冰冷。
赏荷宴?不过是一场披着风雅外衣的勾心斗角。永安公主的刁难,那杯“意外”的茶水,还有那株诡异的“摄魂妖姬”……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她,她所处的环境,是何等的危机四伏。
李安的愧疚也好,叶苏玉的“亲情”也罢,甚至是那位白大人看似善意的提醒和帮助,都不过是这盘复杂棋局中的一环。
她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自己。
臂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今日所受的屈辱和威胁。但她心中燃起的,不是退缩,而是更加强烈的斗志。
你们视我为草芥,欲除之而后快。
我便偏要在这荆棘丛中,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等着吧。
今日之辱,他日必偿。
而这宴会之下的汹涌暗流,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