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昭昭》满陇桂雨

50、百溪暗涌

　　百溪镇比叶苏月想象的更加喧嚣，也更加混乱。镇子不大，房屋多是竹木结构，依着蜿蜒的溪流而建，显得拥挤而随意。街道狭窄泥泞，挤满了来自各地的行商、马帮、山民，以及一些眼神飘忽、身份不明的人物。空气中混杂着药材的苦香、皮革的腥膻、汗水的酸臭，还有各种听不懂的方言俚语，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边陲画卷。

　　墨九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熟门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镇子边缘一家看似破旧、但后院颇为宽敞的马帮客栈住下。客栈老板是个独眼的老头，沉默寡言，收了银钱，只递过两把粗糙的竹钥匙，便不再理会他们。

　　安顿好行李，叶苏月便以收购特色药材为由，与墨九分头在镇上探查。她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篓，里面放着些寻常药材和干粮，扮作独自闯荡的女药商。墨九则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尽职却不过分亲近的护卫，既能随时策应，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镇上的药材铺子不少，但大多规模不大，售卖的也多是些常见的山货。叶苏月一家家逛过去，用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询问是否有稀有的、特别是来自云雾山脉深处的特殊药材或矿石。

　　大多数店主都摇头，表示云雾山深处瘴气重，毒虫多，除了几个胆大的老采药人，少有人敢深入，更别说带出什么特别的货了。也有人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她，含糊其辞。

　　一连两日，收获甚微。叶苏月并不气馁，她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需要耐心和运气。她开始将目光转向那些不在固定铺面、只在街边或桥头摆摊的零散山民。

　　这些山民大多穿着靛蓝或黑色的土布衣服，皮肤黝黑粗糙，眼神带着山野之人的淳朴与戒备。他们带来的多是些新鲜的草药、山菌、兽皮，偶尔也有些颜色奇特、形状怪异的石头。

　　这日午后，叶苏月在一个老妇人的摊前蹲下，翻看着她带来的几把品相不错的铁皮石斛和几块颜色暗红的矿石。那矿石触手冰凉，颜色沉滞，与她之前查到的“鬼血石”描述有几分相似，但细看之下，质地粗糙，杂质颇多，并非她要找的东西。

　　她正有些失望，准备起身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小巷口，两个穿着黑色窄袖短褂、腰间挂着弯刀、打扮明显不同于普通山民的汉子，正低声与一个缩着肩膀的瘦小男子交谈。那瘦小男子神色惶恐，不住地点头，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飞快地塞给其中一个黑衣汉子。

　　黑衣汉子接过布包，掂了掂，又低声威胁了几句，这才与同伴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叶苏月心中一动。那两人的装扮，与资料中描述的、黑苗部族战士的日常穿着颇为相似！而且他们交易时那鬼祟警惕的样子，显然进行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买卖。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朝着那瘦小男子离开的方向跟去。墨九的身影也在不远处的人群中若隐若现，保持着警戒。

　　那瘦小男子显然受了惊吓，脚步匆匆，专挑人少的小巷穿行。叶苏月不远不近地跟着，直跟到镇子西头一处破败的、供奉着不知名山神的土庙附近，那男子才闪身钻了进去。

　　叶苏月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在庙外一处残破的围墙边停下，佯装整理药篓，耳朵却仔细倾听着庙内的动静。

　　庙内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抱怨。

　　“……他们……他们简直不是人！说好的价钱，拿到货就翻脸……阿爹的病还等着钱治啊……”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被他们听见，我们都得完蛋！”
　　“可是……那‘鬼东西’越来越难采了……上次阿旺进去就没再出来……我不想死啊……”
　　“没办法……谁让我们惹不起他们……以后……以后尽量躲着点吧……”

　　“鬼东西”？采？叶苏月捕捉到这两个关键词，心脏猛地一跳！他们说的，很可能就是“鬼血石”！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好奇，迈步走进了土庙。

　　庙内昏暗，只有一盏劣质的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方才那瘦小男子正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同伴蹲在角落里，听到脚步声，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恐。

　　“两位大哥莫慌，”叶苏月停下脚步，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小女子是外地来的药商，方才无意中听到二位似乎遇到了难处？可是……采药时遇到了麻烦？”

　　那两人警惕地打量着她，尤其是看到她身后不远处如同门神般伫立的墨九（叶苏月进来前已用眼神示意墨九在庙外等候），更是紧张地靠拢在一起。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年长些的男子声音发颤地问道。

　　“小女子姓苏，只是做些药材小本生意。”叶苏月放缓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方才听二位提及采药艰难，甚至有人遭遇不测，心中实在不忍。小女子略通医术，或许……能帮上些许忙？或者，二位若是手头有什么珍稀药材，小女子也愿意出公道价钱收购，绝不让二位吃亏。”

　　她的话语诚恳，眼神清澈，再加上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行商（墨九被自动忽略为护卫），确实比那些凶神恶煞的黑衣汉子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那瘦小男子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叶苏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苏……苏姑娘，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那东西，沾不得啊！会没命的！”

　　“哦？是何物如此凶险？”叶苏月顺势追问，脸上适当地露出好奇与不解。

　　年长男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一种……一种长在云雾山最深处的石头，颜色像凝固的血，冰得吓人。寨子里的老人都叫它‘鬼血石’，说那是山鬼的眼泪，碰了会倒大霉的！以前没人敢碰，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外面有人花大价钱收，寨子里一些胆大的后生就……”

　　“外面有人收？是方才那两位穿黑衣服的客人吗？”叶苏月试探着问。

　　两人脸色顿时一变，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苏姑娘你可别乱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的反应证实了叶苏月的猜测。看来，黑苗部族内部有人，很可能就是那位大巫医或其手下，在暗中收集“鬼血石”，并利用武力胁迫这些外围的山民冒险采集。

　　“二位放心，小女子只是随口一问，绝不会对外人提起。”叶苏月安抚道，随即从药篓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里面是一些治疗跌打损伤和驱避常见毒虫的药粉，算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二位采药艰辛，留着防身吧。”

　　她将瓷瓶递过去。那两人愣了一下，看着叶苏月真诚的目光，又看了看那精致的瓷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瘦小男子接了过去，低声道：“多谢苏姑娘。”

　　叶苏月见时机差不多，便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小女子也对南疆的奇石异草颇感兴趣，听闻黑苗部族的大巫医尤其精通此道，不知二位可知，如何才能拜访到大巫医？或是有机会向他请教一二？”

　　听到这话，那年长男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连连摇头：“大巫医？不不不！外人根本见不到大巫医！他住在圣地‘鬼哭岭’，那里有山鬼守护，外人进去就是死路一条！姑娘你千万别动这个念头！”

　　鬼哭岭……叶苏月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多谢大哥提醒。”叶苏月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那小女子就不打扰二位了，后会有期。”

　　离开土庙，与墨九汇合后，叶苏月将方才得到的信息低声告知。

　　“鬼哭岭……黑苗圣地……”墨九眉头微蹙，“那里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凶险。强行闯入绝非良策。”

　　“嗯，”叶苏月点头，“看来，想要接近大巫医，必须找到合适的契机，或者……找到能带我们进去的‘引路人’。”

　　接下来的几天，叶苏月继续在百溪镇活动，一边收购些普通药材掩人耳目，一边更加留意与黑苗相关的蛛丝马迹。她发现，那些黑衣汉子偶尔还会在镇上出现，行事霸道，镇上的商户和山民大多敢怒不敢言。

　　她也尝试接触了几个看起来与黑苗有些关联的药材商人，但对方口风极紧，一提到“鬼血石”或大巫医，便立刻警觉地终止谈话。

　　线索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

　　这天傍晚，叶苏月正坐在客栈大堂角落，就着一碟咸菜喝粥，思考着下一步计划。忽然，客栈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几个黑衣汉子簇拥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黑色绣花衣裙、颈间戴着繁复银饰的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容貌秀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间带着一股山野的灵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她手中捧着一个陶罐，神色有些焦急。

　　客栈老板见到那少女，独眼中竟露出一丝罕见的恭敬，连忙迎了上去，用拗口的官话夹杂着土语询问。

　　叶苏月离得近，隐约听到“发热”、“呕吐”、“巫医大人不在”等词语。那少女似乎是黑苗部族的人，同行的族人得了急病，而部族的巫医暂时不在，她只好来镇上求助。

　　然而，镇上的大夫一听说他们是黑苗的人，又看到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大多推脱不敢治。

　　少女急得眼圈发红，捧着陶罐的手微微颤抖。

　　叶苏月心中一动。机会！

　　她放下碗筷，站起身，走到那少女面前，温声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人病了？小女子略通医术，或许可以一看。”

　　那少女抬起头，警惕地看着叶苏月，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墨九。

　　旁边一个黑衣汉子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少女身前，恶声恶气道：“哪里来的女人？滚开！我们不需要外人医治！”

　　叶苏月并不退缩，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少女：“姑娘，医者父母心。病人情况危急，拖延不得。若信得过，让我看看无妨。若信不过，我立刻便走。”

　　那少女看着叶苏月清澈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怀中陶罐，咬了咬下唇，对那黑衣汉子道：“阿达，让她看看吧。阿兄他……等不及了。”

　　名叫阿达的黑衣汉子瞪了叶苏月一眼，终究还是让开了身子。

　　叶苏月上前，示意少女将陶罐放在旁边的桌上。她掀开罐盖，一股酸腐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些呕吐物。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气味和残留物，又询问了病人的具体症状：突发高热，呕吐物先是食物，后是黄绿色苦水，伴有腹部绞痛。

　　“可能是误食了有毒的菌类，或是急性的肠痈（阑尾炎）。”叶苏月迅速做出判断，“需要立刻用药，缓解痉挛，清热解毒。”

　　她立刻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几味药材，快速配了一副药粉，用温水调和，递给少女：“将此药给病人服下，或可暂时缓解疼痛，控制病情。但若要根治，需尽快找到巫医，或另寻良方。”

　　少女接过药，看着叶苏月熟练的动作和笃定的神情，眼中的警惕稍稍减少，低声道：“多谢……阿姐。”

　　叶苏月微微一笑：“举手之劳。快回去吧，病人要紧。”

　　少女点了点头，在黑衣汉子的簇拥下，匆匆离开了客栈。

　　叶苏月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她播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或许，能在未来成为通往黑苗部族、接近大巫医的桥梁。

　　百溪镇的水，因为她这个外来者的闯入，已经开始泛起新的涟漪。而更大的暗涌，正在这南疆的边陲之地，悄然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