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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江南烟雨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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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的马车,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皇城的侧门。没有送别,没有仪仗,只有高内侍安排的寥寥几名便装侍卫护送,如同水滴汇入江河,转瞬便消失在京城早起谋生的人流车马之中。
叶苏月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熟悉的街景,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只有一种卸下伪装、重获部分自由的奇异轻松,以及更沉重的、对前路未卜的审慎。李安给她的手书和银钱贴身藏着,那枚玄色的“展”字令牌也安稳地待在袖袋深处。这两样东西,是她此行最大的依仗,也是两道无形的枷锁。
她没有选择来时跟随太子仪仗的官道,而是绕行小路,昼伏夜出,刻意避开可能的眼线与追踪。刘之焕和曹如意绝不会因为她离京就放松警惕,相反,脱离了皇宫和太医院的束缚,在某些人眼中,她或许更像一个可以随时被“意外”抹去的目标。
一路无话,唯有车轮辘辘,伴随着秋意渐深,落叶纷飞。越是靠近江南,空气越是湿润,连风都带着水汽的缠绵,与北地的干燥凛冽截然不同。
十数日后,马车终于再次驶入了扬州地界。与上次随太子秘密前来不同,此次她孤身一人,心境亦大不相同。她没有直接去寻那位新任的扬州知府,李安的手书是最后的底牌,非到必要时刻,不能轻易动用。
她在扬州城西,靠近运河码头的一处不起眼的客栈要了间上房。这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三教九流汇聚,正是隐藏身份、暗中查访的好地方。安顿下来后,她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细布襦裙,用布巾包了头,如同一个寻亲或投靠的寻常女子,开始融入这繁华依旧的江南水乡。
她的首要目标,是那条被曹如意和漕帮掌控的、通往南疆的隐秘私货渠道。赵老三、钱老四虽已伏法,但渠道绝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必然还有更深层、更隐蔽的节点。而“赤石脂”这类阴毒之物,其源头和流转,必定与这条渠道紧密相关。
她没有贸然去接触漕帮明面上的人物,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与漕帮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又相对独立的群体——那些依靠运河吃饭的船夫、码头苦力、以及专做南北货生意的中小行商。
她每日流连于码头茶馆、货栈酒肆,要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几样简单点心,一坐便是大半日。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茶客、商贩、力夫们的高谈阔论或低声抱怨。
“听说了吗?前阵子官府查得严,好几条跑南边的船都停了,说是夹带了违禁的玩意儿……”
“可不是嘛!现在过关卡查得那叫一个仔细,连压舱石都要翻开来看看!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唉,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听说啊,老路子走不通,有人开辟了新水道,绕着走,虽然风险大点,但利润也高啊!”
“新水道?在哪儿?”
“这我哪能知道?那可是掉脑袋的秘密!只知道……好像跟西边那片芦苇荡有关……”
只言片语,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叶苏月敏锐地捕捉、串联。西边的芦苇荡……她想起上次墨七曾提及,赵老三等人最后消失的方向,似乎也指向城西的河道支流和那片广袤的芦苇沼泽。
她开始有意识地向城西活动。那里河道纵横,水网密布,芦苇丛生,人烟相对稀少,确实是进行隐秘交易的理想场所。
这日黄昏,细雨靡靡,给整个扬州城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叶苏月撑着油纸伞,沿着城西一条僻静的河岸漫步,目光看似欣赏雨景,实则仔细观察着河道的走向、船只的往来,以及岸边那些看似废弃、实则可能另有乾坤的仓棚。
行至一处河湾,前方芦苇荡愈发茂密,几乎遮蔽了水道。就在她准备转身折返时,眼角余光瞥见芦苇深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灯火一闪而逝。
有人!
她心中一凛,立刻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退到一丛茂密的竹林后,透过竹叶的缝隙,紧紧盯着那片芦苇荡。
细雨沙沙,掩盖了细微的声响。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条窄小的乌篷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芦苇荡中滑了出来。船上看不清人影,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艄公在船尾摇橹,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装载了重物。
那乌篷船并未驶向主河道,而是沿着一条更加隐蔽的支流,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叶苏月的心脏怦怦直跳。直觉告诉她,这条船有问题!它出现的时间、地点、以及那鬼祟的行径,都透着不寻常。
跟上去!一个念头强烈地升起。
但她只有一人,对方情况不明,贸然跟踪,风险极大。
就在她犹豫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后响起:
“姑娘,好奇心太重,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叶苏月浑身汗毛瞬间炸起!她甚至没听到任何脚步声!是谁?!
她猛地转身,手中已扣住了银针,同时身体向后疾退,与来人拉开距离。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高大男子。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这雨幕、竹林融为一体,气息近乎虚无。
是刘之焕或曹如意派来的杀手?还是……
“你是谁?”叶苏月声音冰冷,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那男子并未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那条乌篷船消失的方向,声音依旧低沉:“那条路,不通往生,只通黄泉。”
叶苏月瞳孔微缩。他是在警告她?还是在试探她?
“阁下是何意?民女不过是路过此地,欣赏雨景。”她试图掩饰。
男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森冷:“欣赏雨景,需要盯着漕帮的‘鬼船’看上一炷香?”
他果然知道!他知道那条船的来历!
叶苏月不再伪装,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阁下既然知道,又为何在此?”
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要找的东西,不在那条船上。”
叶苏月心中巨震!他怎么会知道她在找什么?!
“你到底是谁?!”她厉声问道,袖中的银针蓄势待发。
男子缓缓抬起手,掀开了斗笠的前沿。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露出一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叶苏月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的指尖,在湿漉漉的蓑衣上,快速而清晰地划了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简单的、却让叶苏月瞬间窒息的符号:一片竹叶。
与白守竹令牌上,以及当初墨七交给她的青玉符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是白守竹的人!
他竟然早已派人到了扬州,而且……似乎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的行动!
叶苏月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阁下是……”
“墨九。”男子言简意赅地报上名字,重新拉低了斗笠,“国公爷命我在此接应姑娘。姑娘的行踪,并非无人知晓,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来。”
他没有多做解释,转身便走,步伐沉稳而迅速,融入雨幕之中。
叶苏月犹豫了一瞬,看了眼乌篷船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墨九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最终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墨九对这片区域似乎极为熟悉,他并未走大路,而是带着叶苏月在迷宫般的小巷、废弃的园圃甚至浅滩中穿行,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有人迹的地方。
两刻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处位于城郊结合部、背靠小山、面临荒废池塘的独门小院。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墙垣斑驳,但门锁却颇为坚实。
墨九取出钥匙打开院门,里面竟别有洞天。院落干净整洁,三间瓦房虽不华丽,却坚固实用,角落里甚至还开辟了一小块药圃。
“姑娘今后可在此落脚。”墨九关上院门,卸下蓑衣斗笠,露出真容。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气质与墨七有几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沙场喋血的悍厉之气。“此地隐秘,物资储备充足,若有急事,可点燃后院柴房的特制烟饼。”
叶苏月看着他,心中疑虑未消:“墨九先生,国公爷他……有何吩咐?”
墨九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自己先饮了一杯,才道:“国公爷只命我确保姑娘安全,并提供姑娘所需之助力。至于姑娘要做什么,怎么做,全凭姑娘自行决断。”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国公爷让属下提醒姑娘,曹如意虽失江南明线,但其暗桩仍在,且手段只会更加阴狠。姑娘欲查南疆私货与‘赤石脂’之源,不妨从‘药材’本身入手。”
“药材本身?”叶苏月若有所思。
“不错。”墨九点头,“如此阴毒罕见之物,绝非寻常矿工所能辨识开采。其源头,必然与精通药性、尤其是熟知金石矿物之毒的药师或特殊族群有关。南疆瘴疠之地,多奇人异士,亦有世代钻研毒物蛊术的部落。顺着这条线去查,或能找到蛛丝马迹。”
叶苏月眼眸一亮!墨九(或者说白守竹)的点拨,如同在迷雾中为她点亮了一盏灯!她之前一直执着于渠道和人,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东西——毒物本身的来源特性!
“多谢先生指点!”叶苏月真心实意地道谢。
墨九摆了摆手:“分内之事。姑娘早些休息,属下会在暗中护卫。若无要事,不会打扰姑娘。”他说完,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雨幕中。
叶苏月独自站在屋内,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波澜起伏。
白守竹的触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更深。他不仅知道她离京,知道她来了扬州,甚至似乎能预料到她的行动方向,提前布下了墨九这步棋。
这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忌惮。她依旧是他棋盘上的一子,只是从明处转为了暗处。
但无论如何,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这个隐秘的据点,有了墨九提供的线索和背后的支持,她接下来的调查,将更有方向,也更有底气。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远处扬州城的灯火在雨夜中朦胧闪烁。
江南烟雨再临,而这一次,她手握利刃,心怀决绝,誓要在这片温柔水乡之下,掘出那最深最毒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