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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展公的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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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落脚点位于扬州城西北角,毗邻一片荒废的桑园。这里比沈记货栈更加偏僻,是一座三进的小小院落,青苔爬满了斑驳的墙垣,仿佛已被时光遗忘。墨七提前布置过,院内干净整洁,地窖里储备了足够的清水和易于存放的干粮,俨然一个功能齐全的安全屋。
沈掌柜的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看似渐趋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叶苏月坐在窗边,面前摊开着从赵老三外宅搜出的那本密文账册,以及那几封措辞隐晦的密信。窗外,秋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屋内一片死寂。
她的指尖划过账册上那些扭曲的符号,试图从中找出规律。这不是任何一种她已知的文字或江湖暗号,更像是一种自创的、仅在极小范围内流通的密码。墨七尝试了几种常见的破译方法,都无功而返。
“对方很谨慎。”墨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这种密文,若非掌握其核心规则,强行破译几乎不可能。”
叶苏月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沈掌柜的死带来的冲击,让她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越是谨慎,越说明这里面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石料’、‘贡砂’……他们到底把‘赤石脂’或者类似的东西,伪装成什么送进了宫?又送到了谁的手上?”
她拿起那几封密信,对着昏暗的灯光反复查看。信纸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竹纸,墨迹也无特殊之处,唯有那遣词造句的方式,带着一种官场上特有的、圆滑而阴险的腔调。
“必须尽快破译它。”叶苏月放下信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是我们目前最接近核心的证据。沈掌柜不能白死。”
墨七沉默点头。他走到桌边,拿起账册,再次凝神研究起来,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难得地染上了一丝凝重。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三长一短的哨音。
墨七瞬间抬头,与叶苏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最高级别的联络信号,来自白守竹本人!
墨七身形一晃,已消失在门外。片刻后,他引领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身形挺拔,即便裹在宽大的斗篷里,也能感受到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度。
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却冷冽的面容,正是辅展公白守竹。
叶苏月心中微震,连忙起身。她没想到,在京城局势如此微妙、自身也可能被严密监视的情况下,白守竹竟会亲自南下,潜入扬州!
“国公爷。”叶苏月敛衽行礼。
白守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锐利如鹰隼,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清她内心所有的波澜。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桌面的账册和密信上。
“东西拿到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充满了力量感。
“是。”叶苏月将账册和密信推到他面前,“但上面的密文无法破译。另外,沈掌柜……殉职了。”
白守竹拿起账册,快速翻阅了几页,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沈掌柜的死早在他预料之中。“嗯,知道了。”他的反应平淡得近乎冷酷,“曹如意断尾求生,清理门户,意料之中。”
他放下账册,看向叶苏月,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看不出情绪:“你做得不错。林员外伏法,漕帮核心人物落网,这条线算是暂时掐断了。太子那边,对你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叶苏月垂眸:“皆是依仗国公爷运筹帷幄,民女不过是依计行事。”
白守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不必过谦。临机应变,借力太子,推动局势至此,是你的本事。”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不过,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曹如意失却江南财源和爪牙,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接下来,要么铤而走险,要么……会推出更大的替死鬼。”
“国公爷是指……”叶苏月心中一动。
“刘之焕。”白守竹吐出三个字,语气冰冷,“太医院院判,刘之焕。他是曹如意在太医院最重要的盟友,也是处理那些‘特殊贡品’最可能经手的人。林夫人所中之毒,与当年容贵妃症状的相似之处,他不可能毫无察觉。甚至,他可能就是提供毒方、指导用药之人。”
叶苏月倒吸一口凉气。刘之焕!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看似和蔼、实则心思难测的太医院院判!如果他是曹如意的同谋,那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掩盖容贵妃之死的真相,可以指导宫外之人使用阴毒药物,甚至可以……在太子之前的用药中做手脚!
“太子知道吗?”叶苏月急声问道。
“尚未告知。”白守竹摇头,“刘之焕树大根深,在太医院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没有确凿证据,动他风险太大。而且,他是皇上较为信任的太医之一。”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背影透出一股凝重的压力。“曹如意很可能会将江南之事,尽可能多地推到刘之焕身上,把自己摘干净。所以,我们必须抢在他之前,拿到刘之焕与曹如意勾结、以及他参与谋害容贵妃、毒害林夫人的铁证!”
“这……谈何容易。”叶苏月感到一阵无力。刘之焕身处深宫,老奸巨猾,想要抓住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是不容易,但并非没有机会。”白守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叶苏月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机会,就在你身上。”
叶苏月微微一怔。
“太子如今信任你,倚重你。你以随行医官的身份,有机会接触到太医院的档案,甚至……有机会接近刘之焕。”白守竹缓缓道,“我需要你,利用太子的信任,重返京城,潜入太医院,找到刘之焕与曹如意往来、以及他篡改医案、私用禁药的证据!”
重返京城?!潜入太医院?!
叶苏月的心脏猛地收缩。京城对她而言,是龙潭虎穴!她是以“已死”之身逃脱的,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大罪,立刻万劫不复!而太医院更是刘之焕的地盘,守卫森严,想要在里面找到核心证据,无异于火中取栗!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白守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但那情绪很快便被冰封掩盖。
“我知道此事风险极大。”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但这是最快,也是唯一能彻底扳倒曹如意、为你父亲洗刷冤屈的途径。若等曹如意缓过气来,或是刘之焕将一切证据销毁,你父亲将永无昭雪之日,而你我,乃至太子,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叶苏月沉默着。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催命的鼓点。她当然知道风险,更知道白守竹所言非虚。曹如意一派势力盘根错节,若不趁其此刻在江南受挫、阵脚微乱之际给予致命一击,等他缓过神来,死的就会是他们。
她想起父亲蒙冤去世时那双不甘的眼睛,想起母亲日夜哭泣最终郁郁而终的凄凉,想起自己在东宫门前受尽的屈辱,想起猎苑之中那支射向李安也几乎夺去她性命的冷箭,想起林夫人那诡异的青灰色脉络和暴毙的惨状……
仇恨、责任、还有一丝对真相的执着,如同炽热的岩浆,在她胸腔内奔涌。
她抬起头,目光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坚定。
“我去。”
两个字,清晰而有力,掷地有声。
白守竹看着她,看了很久。眼前这个女子,比他初见她时更加消瘦,肩上的伤或许还在隐隐作痛,但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她像一株在冰雪中挣扎生长的韧草,风霜越是酷烈,生命力就越是顽强。
“很好。”他缓缓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的玄色令牌,令牌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古朴的“展”字。“这是我的令牌。在京城,若有性命之危,可持此令牌前往城东‘青云观’,寻观主玄诚道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护你周全。”
这是他的承诺,一个分量极重的承诺。这意味着,他将自己的一部分底牌和力量,交给了她。
叶苏月双手接过令牌,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她郑重地将其贴身收好。“谢国公爷。”
“具体的安排,墨七会详细告知你。”白守竹道,“太子不日即将返京,你会以‘苏月’的身份,作为有功之臣,随行回京。届时,如何行动,见机行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幽深:“记住,京城不比扬州,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保护好自己,证据固然重要,但……活着回来。”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叶苏月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从他眼中,似乎看到了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极其细微的……关切?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白守竹已重新戴上了兜帽,将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
“我该走了。”他沉声道,“京城再见。”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墨七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很快便融入门外迷蒙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屋内,再次只剩下叶苏月一人。她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丝,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冰凉的玄色令牌。
重返京城,潜入太医院……前路遍布荆棘,杀机四伏。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叶苏月。
她是带着血海深仇和冰冷决心的复仇者,是手握线索与利刃的探秘人。
展公的承诺,是她黑暗中前行的一道微光,也是套在她身上的一道无形枷锁。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更加清醒。
京城,她回来了。
那些欠了她的债的人,是时候,连本带利,一一偿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