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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斩首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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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刑场,风总是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气味。今日的扬州城菜市口,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喧闹,也更压抑。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围出了一片肃杀之地,百姓们被阻拦在外围,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
斩首之日。
囚车在官兵的押送下,碌碌驶来。最前面一辆囚车里,关着的正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丝绸巨贾,林员外。不过短短数日,他已是形销骨立,华丽的绸缎囚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发花白散乱,眼神空洞呆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皮囊。他脖子上插着沉重的木枷,上面用朱笔赫然写着“通匪、谋逆、弑妻”三大罪状。
人群爆发出阵阵议论和唾骂声,尤其是“弑妻”一条,更是激起了公愤。烂菜叶、臭鸡蛋如同雨点般砸向囚车,砸在林员外麻木的脸上、身上。他毫无反应,只是偶尔,那空洞的眼神会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那是对于死亡最本能的战栗。
叶苏月站在刑场对面一家茶楼的二楼雅间,临窗而立。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面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她没有像寻常百姓那样挤在人群中,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漠然。她在这里,是为了亲眼见证,一个阴谋链条上的重要环节,如何被彻底斩断。
太子李安并未亲临刑场。他以“静养”为由,留在别院。处决一个林员外,于他而言,不过是整顿江南棋局中,落下的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是给朝廷、给扬州官场、也给幕后黑手的一个明确交代。真正的风暴,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高内侍代表太子,监斩官则是新任的扬州知府——一位由李安亲自提拔、背景相对干净的寒门官员。此举意在昭示,漕运与盐政的整顿,已然开始。
叶苏月的目光掠过林员外,落在了后面几辆囚车上。那是漕帮的头目赵老三、钱老四,以及扬州知府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的那两个被供出的胥吏。他们同样面如死灰,在死亡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赵老三尤其引人注目。他是在试图通过秘密水道逃离扬州时被墨七亲自带人擒获的,据称反抗激烈,身上还带着伤。此刻他虽被捆得结实,但那双三角眼中依旧闪烁着不甘与怨毒的光芒,时不时地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仿佛在期盼着什么。
叶苏月知道他在期盼什么。他在期盼那位手眼通天的曹公公,能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施展神通,在最后关头救下他们。
可惜,这一次,他们的指望注定要落空了。
太子李安将林员外等人的供词和部分物证,通过一条绝密渠道送回了京城,直接呈递御前。信中虽未明指曹如意,但字里行间暗示的“宫中内侍勾结外官、漕帮,祸乱江南,草菅人命”,已足以引起皇帝的警觉与震怒。据京城传回的密报,皇帝当夜便召见了司礼监另一位秉笔太监,详细询问漕运事宜,并对曹如意称病告假之举不闻不问。风向,已然微妙转变。
曹如意自身难保,为了撇清关系,他只会更快地舍弃这些江南的爪牙,甚至可能……希望他们永远闭嘴。
午时三刻将至,阳光变得刺眼而酷烈。监斩台上,高内侍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天色,对新任扬州知府微微颔首。
“时辰到——验明正身!”知府大人朗声宣喝,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
刽子手捧着鬼头刀,走上高台,酒碗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预示着行刑在即。
林员外被第一个拖上刑台。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两名兵丁架着上去的。当被按着跪在冰冷的木墩前时,他仿佛才从浑噩中惊醒,猛地挣扎起来,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我知道错了!我都招了!是曹公公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
他的嘶吼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和官兵的呵斥声中。监斩官扔下火签令箭,厉声道:“行刑!”
鬼头刀扬起,在秋日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叶苏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微微蜷缩。她并非同情,也非快意,而是一种见证历史、亲手推动因果的凛然。
刀落。
血光迸现。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残留着无尽的恐惧与悔恨。曾经富甲一方、翻云覆雨的林员外,就此身首异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随即是短暂的死寂,接着便是更加嘈杂的议论。
叶苏月移开目光,望向远方灰蓝色的天空。林员外伏法,算是为枉死的林夫人讨回了一点迟到的公道。但这,还远远不够。
紧接着,是那名钱粮师爷和书办。他们吓得屎尿齐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便在刽子手的刀下殒命。
轮到漕帮的赵老三时,他反而异常安静。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咒骂,只是死死地盯着监斩台,盯着高内侍,嘴角甚至咧开一个扭曲的、充满嘲讽的笑容。直到刀锋落下前的一瞬,他才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出三个字:“曹公……公……”
声音戛然而止。
叶苏月眉头微蹙。赵老三临死前的表现,透着古怪。那不像是绝望,更像是一种……认命下的挑衅,或者说,是一种笃定他们即便死了,也有人会为他们“料理后事”的暗示。
行刑结束,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官兵开始驱散人群,清理刑场。几具无头的尸体被草草收敛,即将抛入乱葬岗。
叶苏月放下窗边的竹帘,隔绝了外面那令人不适的景象。她转身,准备离开茶楼。
刚走下楼梯,墨七的身影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低声道:“姑娘,漕帮那边有异动。”
“说。”叶苏月脚步不停,走向茶楼后门。
“赵老三和钱老四虽然伏法,但他们手下几个核心的船把头,在行刑前便消失了。我们的人晚了一步,只查到他们可能乘快船沿河南下,目的地不明。”墨七语速很快,“另外,我们监控的那几条南疆私货渠道,从昨日开始,也彻底断了线,像是被人提前掐断了。”
叶苏月心中冷笑。果然!曹如意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反应极快。斩断这些明面上的爪牙和线路,是为了弃车保帅,防止火势蔓延到自己身上。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急着打扫干净。”叶苏月声音清冷,“能找到那些消失的船把头吗?”
“已经在追查,但对方很狡猾,水路纵横,恐怕需要时间。”墨七答道,“不过,我们在搜查赵老三一处隐秘外宅时,找到了这个。”他递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匣子。
叶苏月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封密信和一本薄薄的、用特殊符号记录的账册。她快速翻阅了几眼,心跳不由得加速。这些密信虽未署名,但措辞口吻与之前林员外提供的与刘太医往来信件极其相似!而账册上记录的,赫然是近几年通过漕帮运往京城的“特殊货物”清单,其中几次标注了“石料”、“贡砂”等名目,时间、数量、接收码头都记录在案!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虽然依旧没有直接指向曹如意的铁证,但这条隐秘的运输链条,却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这东西,赵老三藏得如此隐秘,恐怕是留着保命或者反制用的。”叶苏月将匣子仔细收好,“没想到,最后便宜了我们。”
“他大概也没想到,太子殿下动手会如此果决,根本没给他谈判或者求助的机会。”墨七道。
叶苏月点头。李安此次雷厉风行,一方面是为了尽快稳定江南局势,另一方面,恐怕也是被曹如意的狠毒和可能危及皇权的行为彻底激怒,不再留情。
“有了这个,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更明确了。”叶苏月眼中闪过锐光,“顺着这条账册上的记录,查清这些‘石料’、‘贡砂’最终流入了京城何处,到了何人手中!”
“是。”墨七应道,“京城那边,国公爷也已加派人手,暗中查探刘太医及与曹如意往来密切的几家皇商、药铺。”
正说着,两人已走到了沈记货栈的后门。叶苏月正要推门进去,脚步却猛地一顿。她敏锐地察觉到,货栈周围的氛围有些不对。太安静了。平日里即便低调,也会有伙计搬运货物的声音,而此刻,却寂静得有些反常。
墨七显然也察觉到了,他上前一步,将叶苏月挡在身后,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目光锐利地扫视院内。院子里空无一人,连平日里常在井边洗菜的王嬷嬷也不见了踪影。
“有血腥味。”墨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惕。
叶苏月心头一紧。难道对方狗急跳墙,竟然直接对太子的秘密据点动手了?
墨七打了个手势,示意叶苏月留在原地,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院内,借助货堆的阴影,快速向里探查。
叶苏月屏息凝神,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手指悄悄摸向了袖中的银针和药粉。
片刻后,墨七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对着叶苏月摇了摇头:“不是冲我们来的。是沈掌柜……他死了。”
叶苏月瞳孔骤缩。“怎么回事?”
“一击毙命,喉骨碎裂,是高手所为。”墨七低声道,“屋内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像是被熟人近距离突袭。王嬷嬷和其他两个伙计被打晕捆在了柴房,暂无性命之忧。”
叶苏月快步走进院内,来到账房门口。只见沈掌柜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对自己下手。他手中,还紧紧攥着半块被扯下的、来自袭击者衣角的黑色布料。
是谁?为什么要杀沈掌柜?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警告?
叶苏月蹲下身,仔细查看沈掌柜的伤口和那半块布料。布料质地普通,但边缘处用一种特殊的丝线锁边,这种工艺,她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
是了!宫里低等侍卫和内侍的服饰,常用这种廉价的、却结实的锁边方式!
难道是曹如意派来的宫中高手?可曹如意如今自身难保,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刺杀太子安排的人?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或者……不是曹如意?是另一股势力,趁着江南水浑,也想插手其中,搅乱局面?
无数的疑问在叶苏月脑海中盘旋。沈掌柜的死,像是一记警钟,提醒她江南的局面远未平息,暗处的敌人比她想象的更加猖獗和凶残。
“此地不宜久留。”墨七沉声道,“对方杀了沈掌柜,很可能也知道姑娘与这里的关联。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叶苏月点了点头。她最后看了一眼沈掌柜那不甘的双眼,心中默念了一句“安息”。这个看似普通、却肩负着秘密使命的汉子,最终也成了这场无声战争中的牺牲品。
她站起身,目光恢复冷静与坚定。
“清理痕迹,带上必要的东西,我们走。”她对墨七说道,“去我们之前准备好的另一个落脚点。”
斩首之日,明处的罪犯伏法,暗处的厮杀却并未停止,反而因为一条人命的消逝,变得更加诡谲和危险。
叶苏月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更加艰难。但她握紧了袖中那个装着新证据的匣子,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与陷阱,她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揭开一个笼罩在皇权之上的、巨大而黑暗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