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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检举之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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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穿透雕花窗棂,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太子别院寝殿内,药香与安神香的清苦气息交织,沉淀了一夜的紧张与混乱。
李安是在一阵剧烈的心悸中醒来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胸口的憋闷和四肢的虚软便先一步攫住了他。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以及守在榻边、正凝神为他诊脉的那张清秀而专注的侧脸——是那个自称苏月的医女。
昨夜林府大殿的混乱、母后病重的噩耗、以及那瞬间将他吞噬的黑暗与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他的眉头骤然紧锁,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却引来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闷咳起来。
“殿下刚醒,气息未平,切莫急躁。”叶苏月的声音平静无波,手下微微用力,不容置疑地将他按回枕上。她的指尖依旧搭在他的腕间,感受着那虽仍虚弱、却已不再躁动欲脱的脉象。
李安喘着气,目光锐利地盯住她,声音沙哑干涩:“京城……母后……”
“殿下,”叶苏月打断他,目光坦然迎视,“您旧疾复发,危在旦夕,昏迷了一夜。如今刚醒,首要之事是稳住心神,固本培元。余事,皆可暂缓。”
她的冷静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李安心头的部分焦灼,却也让他生出几分被冒犯的愠怒。“暂缓?那是孤的母后!”他试图提高声音,却显得中气不足。
“正因是皇后娘娘,殿下才更需保重自身。”叶苏月丝毫不为所动,收回诊脉的手,从旁边小几上端过一直温着的参汤,“若殿下此刻倒下,岂非更令娘娘忧心?喝了吧,殿下。”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只是在对待一个寻常的病患。李安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不见半分谄媚亦无畏惧的眸子,一时竟忘了斥责,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几口温热的参汤。
汤水下肚,一股暖意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胸口的滞涩感似乎减轻了些许。李安靠回引枕,闭目缓了缓神,再睁开时,情绪已平复许多。他毕竟是储君,深知利害。
“昨夜……多谢你。”他开口,语气复杂。即便心中对她身份存疑,但救命之恩是实。
“民女分内之事。”叶苏月淡淡应道,将药碗放回原处。
“林府那边……”李安又问,这才是他此刻最挂心之事。
“殿下放心,林府已被严密控制,林员外及其心腹单独看押,林夫人院落依旧封锁,等候殿下进一步指示。”叶苏月条理清晰地回禀,“殿下病倒后,扬州知府等人皆惶恐不安,已被高公公暂且安抚在偏厅等候。”
李安微微颔首,对她的处置颇为满意。此女不仅医术了得,遇事亦沉着机变,远非寻常医女可比。他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份熟悉感愈发强烈,几乎要破土而出。
就在这时,高内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见李安已醒,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忙上前禀报:“殿下,您可算醒了!奴才已按苏医官的吩咐,对外只说殿下偶感风寒,需静养两日,暂不见客。”
“做得不错。”李安赞了一句,随即目光一凝,“京中……可还有别的消息?”
高内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苏月,有些迟疑。
叶苏月心知肚明,她站起身,对李安道:“殿下既已醒来,脉象渐稳,民女先去为殿下调整今日的汤药方子。”说罢,她便要转身退下,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好奇,也不显得刻意回避。
“且慢。”李安却叫住了她。他盯着她的背影,忽然道:“苏医官,孤记得,你昨日似乎提及,林夫人之毒,与宫中旧案有关?”
叶苏月脚步顿住,缓缓回身。她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他不再追问京城消息,反而重提旧案,是在权衡,也是在评估她的价值。
“是。”她坦然承认,“下毒手法极其相似,皆是用极其隐蔽的微量之物,混于日常用药或熏香之中,积年累月,杀人于无形。容贵妃当年……恐怕亦是遭了类似的黑手。”
“你有何凭据?”李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容贵妃之死是他心头一根刺,亦是父皇多年心病。
“民女手中,有林夫人所中毒物‘缠丝痧’的残留样本,以及从其尸身脏腑刮取的毒素沉积物。”叶苏月从容答道,“此物罕见,若能找到其源头,顺藤摸瓜,或许便能印证民女的猜测。而线索,就在漕帮掌控的南疆私货渠道之中。”
她顿了顿,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筹码:“此外,民女昨夜整理林府搜出的部分物证时,发现林员外书房暗格中,有几封与京城某位致仕太医的密信往来,其中隐约提及……某些特殊药材的‘效用’与‘善后’。”
这后半句是她临时起意添加的,真伪参半,意在将水搅浑,也将矛头更明确地指向太医院乃至更高层。白守竹提供的名单中,确实有几位致仕太医与漕帮有牵扯,她不过是借题发挥。
李安瞳孔微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几分。“密信在何处?”
“民女已另行妥善保管。”叶苏月迎着他的目光,“此物关系重大,民女不敢轻易示人。但若殿下需要,民女随时可以呈上。只是……”她话锋一转,“殿下如今病体未愈,京城又传噩耗,此时若再深究此事,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殿下安危不利。”
她这是在以退为进,既展示了手中的筹码,又表现出对他的“关切”,将抉择的难题抛回给他。
李安沉默了。他靠在引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绣纹,内心天人交战。母后病重,他理应立即返京。但江南之事,林夫人命案、漕帮私货、乃至可能颠覆朝局的陈年旧案……线索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若此时放弃,不仅前功尽弃,恐怕再难有此良机。
更重要的是,猎苑刺杀的目标很可能也包括他。若不查清幕后黑手,他即便回到京城,也依然身处险境。
权衡利弊,孰轻孰重?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密信之事,暂由你保管。林府命案,由你协助扬州府衙及孤的侍卫继续追查,重点便是那南疆私货渠道!孤会给你手谕,方便你行事。”
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继续追查。一方面是因为叶苏月展现出的能力和手中的线索让他看到了破局的希望;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潜意识的逃避——他尚未准备好面对京城那可能更复杂的局面和病重的母后,尤其是在自身如此虚弱的时候。
“民女领命。”叶苏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这一步,她赌赢了。
“至于京城……”李安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声音带着疲惫,“孤会修书一封,说明江南案情重大,牵扯甚广,需亲自坐镇,待案情明朗后再行返京。母后那边……孤会另派心腹携重礼和问候先行回京探视。”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殿下英明。”叶苏月恭维了一句,随即状似无意地提醒道,“只是,殿下病倒之事,以及暂缓返京的决定,恐怕需得统一口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尤其是……京中关切殿下之人。”
她这话,意有所指。
李安立刻想起了叶苏玉那封尚未看到的家书。他看向高内侍:“太子妃的信呢?”
高内侍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叶苏月。
叶苏月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双手呈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罪意味:“殿下恕罪。昨夜殿下病情危急,民女唯恐此信内容扰动殿下心神,不利于救治,故斗胆暂为保管,未及时呈上。一切罪责,民女愿一力承担。”
李安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又看看那封完好无损的信,心中的那点不快消散了些许。她此举虽逾越,但确是为了他的病情着想。他接过信,并未立刻拆开,只随手放在枕边。
“罢了,你也是出于医者本心。”他摆了摆手,“此事就此作罢。高伴伴,传孤口谕,即日起,苏医官暂领随行医官之首,协助处理江南一案相关事宜,一应人手,听其调遣。”
“是!”高内侍连忙应下。
叶苏月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她不仅成功截留了密信,避免了可能的节外生枝,更获得了名正言顺调查此案的权力。这“检举之功”,她算是立下了。
“谢殿下信任。”她深深一福。
李安看着她,目光深邃。这个女子,身上迷雾重重,却又一次次展现出惊人的价值。他留下她,既是用她,也是……在探究那个盘旋在心头的谜团。
“你去吧,尽快厘清线索。”他挥了挥手,感到一阵倦意袭来。
叶苏月应声退下。走出寝殿,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已然大亮的天空。
手中的权力虽微,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开端。接下来,她要利用这太子的“尚方宝剑”,去会一会那盘踞江南的漕帮,去挖出那隐藏至深的毒源。
而叶苏玉那封密信……她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阿姐,你的关切,殿下已然收到。只是,他暂时无暇回应了。
棋局,已然按照她的步调,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