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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脉象之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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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的秋日,少了几分北地的萧瑟,多了几分水润的缠绵。细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将白墙黛瓦浸润得愈发深沉。叶苏月撑着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巷弄里,身影单薄,几乎要融进这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自那日从“济世堂”归来,已过了数日。吴掌柜提供的关于半年前有人暗访阴寒之物的线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虽然未能立刻掀起巨浪,却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追寻的方向没有错。父亲冤案背后牵扯的,绝非一人一事的偶然,而是一张潜藏极深的网。
展公府的庇护让她得以在此安身,王嬷嬷的照应也省去了她生活上的许多琐碎,但她很清楚,白守竹将她送到江南,绝非是让她来此休养生息的。她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她没有再贸然去各大药铺打听“赤石脂”,那太过显眼。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开始频繁出入扬州城内的几家大型医馆,不是以寻药者的身份,而是以“略通岐黄,愿做学徒”的名义。
她选择的第一家,是名声颇佳的“仁济堂”。坐堂的是一位姓宋的老大夫,须发皆白,面容慈和。叶苏月并未显露太多,只说自己家中曾是行医的,略懂些药理,因家乡遭灾,流落至此,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宋老大夫见她谈吐清晰,眼神清正,又考校了她几个基础的药材辨识和脉象常识,叶苏月都对答如流,甚至在某些细节上,见解颇为独到,不禁生了些爱才之心,便留她在堂内做些抓药、分拣、誊写方剂的杂事。
叶苏月求之不得。她需要这样一个身份作为掩护,近距离观察扬州医界的动向,尤其是那些前来求诊的、身份特殊或病症奇特的病人。有时候,线索往往就隐藏在这些日常的细微之处。
她在仁济堂安顿下来,做事勤恳,手脚麻利,又虚心好学,很快便赢得了宋老大夫和几位师兄的好感。她刻意收敛了锋芒,表现得如同一个有些天分、但经验尚浅的寻常医女。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充实。叶苏月白日里在仁济堂帮忙,晚上则回到临河的小院,继续研读父亲留下的医案笔记,以及白守竹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悄然送入她手中的几本关于南疆风物和罕见矿物的杂记。她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赤石脂”的记载,以及它可能的应用方式。
这日午后,仁济堂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那是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衣着看似普通,但料子却是上好的苏锦,举止间带着一种常年养尊处优的从容,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陪同她前来的,是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神色谨慎,言语不多。
宋老大夫亲自为那妇人诊脉。叶苏月在一旁整理药柜,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那边。
宋老大夫诊脉的时间颇长,眉头渐渐蹙起,半晌,他收回手,沉吟道:“夫人此脉,沉细而弦,左关尤甚,乃是肝气郁结,日久化火,灼伤阴液之象。可是平日里多思多虑,夜不能寐?”
那妇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虚弱:“老先生所言极是。近来家中琐事烦心,确是难以安枕,且时常感觉口干舌燥,胸胁胀痛。”
“此乃情志致病,需得疏肝解郁,滋阴降火。”宋老大夫提笔便开始写方子,用的是丹栀逍遥散加减。
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肝郁化火是常见症候,宋老大夫的辩证和用药也中规中矩。
然而,就在那妇人伸出手让宋老大夫诊脉,以及后来抬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时,叶苏月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那妇人手腕内侧的皮肤,在某个角度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淡的、不正常的青灰色脉络,如同细小的蛛网,一闪而逝。
若非叶苏月对经脉气血运行异常敏感,几乎难以察觉。
这绝非简单的肝郁化火所能解释!倒像是……某种慢性毒素侵入经脉,影响了气血运行所致!而且这种表征,与她之前在父亲笔记中看到的,关于某种罕见矿物毒性的描述,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她的心猛地一跳。难道……
她不动声色,继续手中的活计,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倾听那妇人与管家的每一句对话。
只听那管家低声对宋老大夫道:“老先生,我家夫人这病症,也请过几位大夫瞧了,方子换了几副,总是不见大好。尤其是每至子夜,常会心悸惊醒,周身冷汗,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窜动一般。”
子夜心悸,冷汗,体内窜动感……这些症状,更印证了叶苏月的猜测!这绝非寻常的情志病!
宋老大夫闻言,也是面露疑惑,再次为妇人诊脉,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脉象虽显郁结躁动,但根基未损……或许还是心神受扰过甚。老夫再为夫人加几味安神定志的药吧。”
那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修养极好,并未多言,只是柔声道了谢,便在那管家的搀扶下起身离开了。
叶苏月看着那妇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妇人所患,绝非简单的肝郁,而是中了某种极其隐蔽的慢性毒素!而这种毒素引发的脉象和体征,与寻常情志病极为相似,极易误诊!
是谁会对一个深宅妇人下如此隐秘的毒手?这毒,又与她在追查的“赤石脂”之类的东西,有无关联?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需要确认!
趁着一个抓药的间隙,她状似无意地向一位相熟的、负责登记病患信息的师兄打听:“方才那位夫人,气度不凡,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瞧着病症似乎有些棘手。”
那师兄也未多想,随口答道:“是城南林员外家的夫人。林家是扬州城的丝绸大户,家底丰厚。林夫人这病啊,断断续续快半年了,城里好些大夫都瞧过,总是不见根除,也真是怪可怜的。”
半年!时间点再次微妙地吻合!与吴掌柜所说的,半年前有人在暗市打听阴寒之物的时间,如此接近!
叶苏月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这或许不是一个直接的证据,但绝对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
傍晚回到小院,叶苏月立刻将自己今日的发现和推断,详细地写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然后借着去井边打水的机会,将纸条塞进了井台边缘一块松动的砖石之下——这是王嬷嬷告知她的,与外界联系的隐秘方式。
她不知道这条线索能引出什么,但她相信,白守竹在扬州的人,会知道该如何利用这条信息。
夜色渐深,雨早已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叶苏月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林夫人腕间那一闪而过的青灰色脉络,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
脉象之疑,指向的或许不仅仅是一桩投毒案,更可能牵扯出隐藏在江南富庶平和表象下的、与她父亲冤案同源的黑暗。
她感觉自己也仿佛成了一个医者,正在为这迷局诊脉。而此刻指下感受到的,是那隐藏在平静脉象之下,一丝异常凶险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滞与紊乱。
真正的较量,似乎从现在起,才算是真正开始。而这扬州城,便是她的新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