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昭昭》满陇桂雨

24、假死之局

　　洞中的摊牌，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叶苏月那句“早已放下”和“出了这个山洞，民女自会忘记”，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李安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与无力。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对面因失血和疲惫再度陷入昏睡的苍白面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永难挽回。

　　他曾经的厌弃、误解和理所当然的伤害，如同回旋的镖，最终精准地扎回了自己心上。那支射入她肩胛的短矢，仿佛也同时刺穿了他长久以来构筑的、关于叶苏月“满腹心机”的认知壁垒。

　　洞外，夜色渐浓，风声鹤唳。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搜索呼喝声，不知是敌是友。李安不敢沉睡，强撑着精神，一边留意洞口动静，一边照看着叶苏月的情况。他笨拙地按照她之前昏迷时断续的指引，为她更换被血浸透的布条，重新上药。动作生涩，却异常小心。

　　后半夜，叶苏月发起了高热，身体滚烫，嘴唇干裂，时而发出模糊的呓语，时而蜷缩着瑟瑟发抖。李安将身上仅存的、还算干燥的外袍脱下，盖在她身上，自己则只着单衣，靠在石壁上，感受着洞内渗人的寒意。他用手掬了洞里岩壁上渗出的、冰凉的泉水，一点点润湿她干裂的唇。

　　看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听着她无意识中低喃的“爹……娘……”，李安的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愧疚、悔恨、一种陌生的怜惜，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恐慌——若她真的就此死去……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不，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为他而死。

　　天色微明时，洞外传来了谨慎而规律的叩击声，伴随着压低的声音：“殿下？殿下可在里面？属下是东宫卫率张贲！”

　　是救兵！

　　李安精神一振，立刻回应。

　　洞口藤蔓被小心拨开，张贲带着几名精锐侍卫鱼贯而入，见到洞内情形，皆是面色一变，立刻跪地请罪：“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起来。”李安摆了摆手，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外面情况如何？”

　　“回殿下，林中刺客已大部伏诛，擒获三人，正在审讯。猎苑已被全面封锁，皇上闻讯震怒，已命京畿卫和刑部联合查办此案。”张贲快速禀报，目光担忧地扫过昏迷的叶苏月，“叶医女她……”

　　“她为救孤，身受重伤。”李安言简意赅，语气沉重，“立刻准备担架，小心护送她回宫，召太医……不，直接去请刘之焕，务必治好她！”

　　“是！”

　　侍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叶苏月安置在临时扎成的担架上。

　　当侍卫准备抬起担架时，李安忽然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块一直被他小心收着的、染着叶苏月血迹和泥土的油纸包，里面是那些异常的草屑。他将其递给张贲，压低声音，目光锐利：“此物，你亲自保管，秘密查验来源，不得经由太医院，直接找信得过的民间兽医或药材商人。有任何发现，即刻密报于孤！”

　　张贲神色一凛，双手接过：“属下明白！”

　　李安看着担架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将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属于他的外袍仔细掖了掖角，这才退开一步，沉声道：“走！”

　　叶苏月是在一阵熟悉的、浓郁的药香中恢复意识的。

　　肩胛处的剧痛依旧清晰，但似乎被某种药力压制着，不再那般撕心裂肺。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永寿宫那间熟悉的、略显简陋的厢房屋顶。

　　她还活着。

　　“醒了？”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叶苏月微微偏头，看见白守竹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依旧是那副玄衣沉凝的模样，只是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他手中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正用勺子轻轻搅动着。

　　“国公爷……”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肩上的剧痛扯得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白守竹放下药碗，伸手按住她未受伤的左肩，力道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伤口颇深，刘之焕来看过，箭镞淬了混合蛇毒，若非救治及时，你这条胳膊就算保住，也废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叶苏月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与……一丝冷意。

　　“多谢国公爷……救命之恩。”她低声道。她知道，自己能安然回到永寿宫，并且得到及时的治疗，定然是白守竹在背后运作。

　　“救命？”白守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救你命的，是太子。若非他拼死将你带出山林，又严令刘之焕全力救治，此刻你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叶苏月沉默。洞中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本国公倒是小瞧了你。”白守竹俯身，凑近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紧盯着她，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舍身救驾？叶苏月，你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你觉得借此机会，重新赢得太子青睐，是条更好的出路？”

　　他的话语尖锐，带着明显的质疑。在他眼中，叶苏月此举，或许又是一场精心算计。

　　叶苏月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因虚弱而低微，却异常清晰：“民女从未想过，要赢得谁的青睐。当时情形，换作任何一位医官在场，只要尚存一丝良知，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死于冷箭之下。这与他是谁，无关。”

　　白守竹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虚伪，但最终，他只看到一片坦荡的平静与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直起身，重新端起药碗，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冷意：“最好如此。记住你的身份，和你入宫的目的。感情用事，是这深宫里最致命的毒药。”

　　他将药碗递到她唇边：“喝了。”

　　叶苏月没有抗拒，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苦涩的药汁咽下。药力作用下，她的意识又开始有些昏沉。

　　在她即将再次睡去之前，白守竹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如同梦呓：

　　“猎苑刺杀，牵扯甚广。太子已下令严查，但幕后之人既能布下此局，必有后手。你重伤未愈，暂时安全，但亦不可掉以轻心。‘假死’之局，或可一用……”

　　假死之局？

　　叶苏月心中一动，还想再问，沉重的眼皮却已不受控制地合上，陷入了沉睡。

　　白守竹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复杂。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上方那一方狭窄的天空。

　　林中杀阵，目标究竟是太子，还是她叶苏月？或者，一箭双雕？

　　太子对她的态度，显然已因这次事件产生了剧烈的动摇。这于她查案，是利是弊？

　　而他自己……方才那瞬间涌起的、因她为太子挡箭而产生的莫名不快，又是什么？

　　他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按住她肩膀时，那单薄布料下骨骼的轮廓。

　　这盘棋，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也好，太子也罢，或许都早已是局中人。

　　而叶苏月这枚看似被动卷入的棋子，正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搅动着整个棋局。

　　假死之局……是时候，该落下这步险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