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昭昭》满陇桂雨

23、洞中摊牌

　　肩胛骨的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叶苏月的意识，冰冷与灼热交替席卷。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渗出，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带走身体的温度。耳边是太子李安失控的咆哮，侍卫们纷乱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为密集的兵刃交击声——显然，林中的厮杀并未结束，甚至有扩大的趋势。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她强撑着涣散的意识，抓住李安的衣袖，声音微弱却清晰，“还有……伏兵……”

　　李安从暴怒中猛地惊醒。他看了一眼怀中脸色惨白如纸的叶苏月，又扫视了一眼杀机四伏的幽暗林地，当机立断：“走！”

　　他一把将叶苏月打横抱起，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储君威仪，对身边仅剩的两名贴身侍卫喝道：“断后！寻机突围！”说罢，抱着叶苏月，朝着与厮杀声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而去。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迎向追来的黑影，用身体为他们争取时间。

　　李安自幼体弱，虽也习武强身，但抱着一个人在山林中奔跑，依旧极为吃力。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呼吸变得粗重，胸口的旧疾隐隐有发作的迹象，但他咬紧牙关，没有丝毫停顿。怀中的人轻得可怕，那支深入肩胛的短矢随着他的跑动微微颤动，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脏跟着抽搐一下。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李安体力耗尽，眼前阵阵发黑，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下，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半掩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他顾不上多想，用尽最后力气拨开藤蔓，抱着叶苏月钻了进去。

　　洞口初入狭窄，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洞，干燥通风，角落里甚至有些干燥的枯草。李安将叶苏月小心翼翼地放在枯草堆上，自己则脱力地靠坐在对面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

　　洞内光线昏暗，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些许天光，映出彼此模糊而狼狈的轮廓。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叶苏月压抑不住的、因剧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

　　李安猛地回过神，挣扎着挪到她身边。“你的伤……”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必须……先把箭取出来……”叶苏月额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箭镞带倒钩……不能硬拔……请殿下……帮我……”

　　她示意李安从她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皮卷。皮卷展开，里面是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银针、小刀、镊子等工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李安看着这些精细而冰冷的工具，又看看叶苏月肩上那支狰狞的短矢，手指微微颤抖。他从未做过这等事。

　　“殿下……照我说的做……”叶苏月虚弱地指引着，“先用……那根最细的扁头银针……探入伤口边缘……找到倒钩卡住的位置……”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镇定。李安依言拿起那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凑近她的伤口。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按照她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探入。

　　指尖能感受到她肌肉因疼痛而产生的剧烈痉挛，但她只是闷哼一声，硬是没有叫出来。

　　“然后……用那把最小的弯刃刀……顺着银针指引……切开一点皮肉……释放倒钩的压力……”

　　李安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让他执剑杀敌尚可，但如此精细地在人身上动刀，尤其对象还是……他额角青筋跳动，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快点……”叶苏月催促，气息愈发微弱，“再不止血……就来不及了……”

　　李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几分狠厉与决绝。他拿起那柄薄如柳叶的弯刃小刀，稳住了颤抖的手，依照叶苏月的指示，精准而快速地在她伤口旁划开了一个小口。

　　鲜血涌出得更急，但与此同时，倒钩的束缚似乎松动了些许。

　　“现在……握住箭杆……匀速……向外拔……不要犹豫……”

　　李安扔掉小刀，双手握住那支冰冷的短矢箭杆，触手一片黏腻。他看了一眼叶苏月，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忍痛而剧烈颤抖着，下唇已被咬出血痕。

　　他心一横，双臂用力，匀速地将短矢向外拔出！

　　“呃啊——！”剧烈的疼痛让叶苏月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弓起，随即软软地瘫倒下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短矢带着一小块皮肉被完整取出，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涌出。

　　李安顾不上其他，迅速按照叶苏月之前昏迷前最后的指引，从药箱里找出金疮药和止血散，一股脑地撒在狰狞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死死按住。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着石壁滑坐在地，看着躺在枯草上、气息奄奄的叶苏月，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子。

　　洞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洞外的天色似乎也暗了下来。李安按在叶苏月伤口上的手不敢松开，他能感觉到布条下的出血在慢慢减缓，金疮药似乎起了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叶苏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失血过多让她眼前发花，好一会儿才聚焦，看清了守在旁边、脸色同样难看的李安。

　　“多谢……殿下……”她声音干涩微弱。

　　李安没有回应她的感谢，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里面有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为什么？”

　　叶苏月微微一怔。

　　“为什么救孤？”李安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眸子，看进她灵魂深处，“在林中，你推开孤，为自己挡下这一箭。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困惑、挣扎，以及一种急于寻求答案的迫切。“你明明……可以不管孤。你不是很恨孤吗？恨孤误解你，厌弃你，甚至……夺走了你阿姐。”

　　洞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洞外隐约的风声。

　　叶苏月望着洞顶嶙峋的岩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也极疲惫的笑容。

　　“恨？”她轻轻重复着这个字，仿佛在品味其中的滋味，“或许有过吧。在断肠崖下爬上来，却得到‘不自量力’评价的时候；在太子府门前，被斥责‘哗众取宠’的时候；在赐婚圣旨下，看着你和阿姐……的时候。”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恨，只是在陈述一段过往。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李安脸上，那双眸子在昏暗中，竟奇异地清亮起来，“恨意，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也救不了我想救的人。”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太子，也不是因为……我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只是因为，那一刻，我不想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我面前。哪怕这个人，曾经深深地伤害过我。这是……我身为医者的本能，也是我叶苏月做人的底线。”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与恨无关，与情爱……更无关。”

　　李安如同被定住一般，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语，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他一直以来固守的认知。他一直以为，她所做的一切，要么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要么是出于嫉妒和怨恨。可她却告诉他，救他，只是出于“医者本能”和“做人底线”？

　　这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答案，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所以……”李安的声音干涩，“你对孤……早已……”

　　“早已放下。”叶苏月平静地接过了他的话，闭上了眼睛，似乎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殿下不必挂怀。今日之事，出了这个山洞，民女自会忘记。殿下依旧是殿下，民女……依旧是民女。”

　　她的话语，如同一道清晰的界限，将两人彻底划开。

　　李安看着她疲惫而疏离的侧脸，看着她肩上那刺目的、因他而受的伤，心中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如同洞外逐渐弥漫开的暮色，越来越浓。

　　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她可能早已不在意。他一直认定是虚假的，却可能是最真实的。

　　这个认知，让骄傲的储君，第一次品尝到了名为“悔恨”的滋味，苦涩难当。

　　洞中摊牌，摊开的，不仅仅是今日的救命之恩，更是将过去那些误解与偏见，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彼此面前。

　　而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