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昭昭》满陇桂雨

22、林中杀阵

　　与太子李安那场短暂而微妙的“并驾齐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复归平静，但湖底却似乎沉淀了些许难以言说的沙砾。叶苏月并未过多沉浸在那未尽的言语和复杂的目光里，她很清楚，储君的心思如同天上的云，变幻莫测，今日一丝松动，明日或许便是更深的猜忌。

　　她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太医院的差事和暗中查探之中。那包异常的草屑被李安取走，她无法再直接追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束手无策。她开始更加留意太医院内药材的进出记录，尤其是那些性质特殊、可能用于刺激牲畜神经的药材。同时，她也借着整理旧档的机会，不动声色地翻阅与当年容贵妃病案、张明德流放案相关的只言片语。

　　然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或者说，并未因一次跑马场的失手而罢休。宫中的生活看似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逐渐收紧的蛛网，悄然笼罩下来。

　　这日，太医院接到指令，需派两名医官随太子殿下前往京郊皇家猎苑“秋狝”。所谓秋狝，不过是皇室宗亲一场例行的围猎游乐，但太子亲自前往，护卫与随行人员的规格自然不同。

　　出乎叶苏月意料的是，随行医官的名单上，赫然有她的名字。而另一位，则是那位曾劝阻她靠近疯马的钱太医。

　　刘之焕宣布名单时，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真意的笑容：“太子殿下点名要叶医女随行，想必是看重叶医女在马匹伤病上的见解。钱太医经验丰富，你二人同行，当可保万无一失。”

　　叶苏月心中警铃微作。太子点名？是真觉得她有用，还是……这本身就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京郊猎苑，林深草密，可比宫墙之内，更容易“发生意外”。

　　钱太医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显然对这份差事颇有顾虑，但只能领命。

　　三日后，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前往西山猎苑。秋色已深，层林尽染，漫山红黄交织，景色壮丽。太子李安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虽面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一丝刻意展现的英武。叶苏玉并未随行，据说是染了风寒，在宫中休养。

　　叶苏月与钱太医同乘一辆马车，跟在队伍的中后段。她撩开车帘一角，观察着外面的地形。猎苑范围极广，外围有禁军把守，内里则是茂密的原始山林，地势起伏，沟壑纵横，确实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枚冰凉的玉牌，又检查了一下随身药箱，尤其是银针和几样应对毒虫猛兽、乃至刀剑创伤的药材。

　　围猎开始，号角长鸣，骏马奔腾，犬吠阵阵。宗室子弟们策马扬鞭，冲入林中，追逐着早已被驱赶至此的鹿、獐、野兔等猎物。喧嚣声、箭矢破空声、猎物的哀鸣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叶苏月与钱太医被安排在猎场边缘一处相对安全的临时营帐内，负责处理一些轻微的划伤或扭伤。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只有几个侍卫送来些被荆棘划破手臂的伤员。

　　然而，随着日头渐西，围猎队伍逐渐深入山林，营帐这边也变得冷清下来。就在这时，一名东宫侍卫急匆匆策马而来，脸上带着焦急：

　　“叶医女！钱太医！太子殿下坐骑受惊，奔入前方密林，殿下为控马，手臂被树枝划伤，命你二人速带伤药前往！”

　　太子受伤了？！叶苏月与钱太医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在何处？”钱太医急忙问道。

　　“就在前方不远，属下为二位引路！”侍卫调转马头。

　　情况紧急，不容多想。叶苏月提起药箱，与钱太医一起，跟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开了营帐区域，朝着林木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树木越发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光线变得昏暗下来，只剩下斑驳的光影投在地上。四周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显得格外幽静，甚至……透着一丝诡异。

　　叶苏月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她注意到，引路的那名侍卫，脚步似乎过于轻快，对这片看似陌生的林地，也显得过于熟悉，而且，他的右手始终若有若无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不对劲！

　　她悄悄放缓脚步，拉了拉钱太医的衣袖，递过去一个警惕的眼神。钱太医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前方引路的侍卫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脸上哪还有半分焦急，只剩下狰狞的杀意！

　　“动手！”

　　随着他一声低喝，两侧茂密的灌木丛中，骤然射出十数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出洞，直取叶苏月与钱太医周身要害！

　　“小心！”叶苏月厉喝一声，猛地将身边吓呆的钱太医向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后推去，自己则就势向地上一滚！

　　“嗤嗤嗤！”弩箭大部分射空，深深钉入他们刚才所站位置的树干和地面上，但也有两支擦着叶苏月的衣袖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钱太医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树后，瑟瑟发抖。

　　第一波弩箭刚落，不等叶苏月起身，四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林中蹿出，手持利刃，一言不发，便朝着她扑杀过来！刀光凛冽，招招致命！

　　这些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普通盗匪或宫中侍卫！是专业的杀手！

　　叶苏月心头冰寒，知道自己已陷入绝境！她不会武功，仅凭几根银针和药粉，如何能与这些亡命之徒抗衡？

　　她一边狼狈地躲闪着致命的劈砍，一边迅速从药箱中抓出一把白色的药粉，看准时机，猛地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杀手的面门撒去！

　　“噗——”
　　那药粉是她用多种刺激性药材研磨而成，虽不致命，但吸入鼻腔或接触眼睛，会立刻引起剧烈的咳嗽、流泪甚至暂时性失明！

　　两名杀手猝不及防，被药粉扑了个正着，顿时发出一阵痛苦的咳嗽，动作一滞。

　　趁此间隙，叶苏月手中银针疾射而出，精准地刺向另外两名杀手的眼睛！

　　“啊！”一声惨叫，一名杀手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但另一名杀手反应极快，侧头避开银针，手中钢刀带着恶风，已然劈到了叶苏月面前！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刀刃带来的冰冷死亡气息！

　　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赶月，破空而来！速度快得惊人，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持刀杀手的手腕！

　　“铛啷！”钢刀落地。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般由远及近！一道杏黄色的身影疾驰而至，马未停稳，人影已从马背上飞身而下，手中长剑出鞘，如同惊鸿，瞬间格开了另外两名勉强恢复视力的杀手的攻击！

　　是太子李安！

　　他竟真的在此处！而且，是他救了她！

　　李安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他剑法凌厉，虽不以武力见长，但此刻含怒出手，竟将那几名杀手逼得连连后退！

　　“护驾！有刺客！”他带来的几名贴身侍卫此时也终于赶到，立刻加入战团，与那些杀手厮杀在一起。

　　林中顿时陷入一片混战。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叶苏月背靠着树干，大口喘息着，手臂上被弩箭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挥剑搏杀、与平日病弱形象截然不同的太子，心中震撼莫名。

　　他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是真的追踪坐骑而来，还是……他一直暗中跟着他们？

　　战斗很快结束。李安的侍卫皆是精锐，那些杀手见事不可为，试图撤退，却被尽数斩杀，只留下那个最初引路的侍卫，被卸了下巴，捆缚在地。

　　李安收剑回鞘，快步走到叶苏月面前，目光先是落在她手臂渗血的伤口上，眉头紧锁：“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

　　“皮外伤，不碍事。”叶苏月稳住呼吸，摇了摇头，目光看向那个被俘的侍卫，“殿下，此人……”

　　李安眼神一寒，走到那侍卫面前，声音冰冷刺骨：“说！谁指使你的？”

　　那侍卫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只是用怨毒的目光瞪着李安和叶苏月。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支极其隐蔽的、从极高树冠上射出的短矢，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射向李安的后心！这一箭，时机、角度都刁钻到了极致，旨在必杀！

　　“殿下小心！”叶苏月眼角余光瞥见那点寒光，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扑上前，将李安用力推开！

　　“噗——”
　　短矢深深射入了她的右肩胛骨！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叶苏月！”李安被她推开，踉跄一步，回头便看到她中箭倒地，肩头插着一支兀自颤抖的短矢，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靛蓝色医官服。他瞳孔骤缩，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暴怒攫住了他！

　　“给孤搜！格杀勿论！”他厉声咆哮，声音因愤怒而扭曲。

　　侍卫们立刻冲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李安蹲下身，扶住叶苏月，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额角沁出的冷汗，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你……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苏月强忍着剧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还……死不了……殿下……无事便好……”

　　看着她这故作坚强的模样，李安心中某根紧绷的弦，仿佛被狠狠拨动了一下。断肠崖下，太子府前，赏荷宴上……一幕幕画面飞快闪过，最终定格在她此刻为他挡箭，染血倒地的身影上。

　　他一直认定她满腹心机，狡诈歹毒。可一个狡诈歹毒之人，会三番两次不顾自身安危？会在这生死关头，用身体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林中杀机四伏，鲜血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而比这林中杀阵更乱的，是太子李安，那颗从未如此困惑与动摇的心。

　　他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女子，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