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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旧事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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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跑马场,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秋日高远的蓝天之下,偌大的草场被划分出清晰的赛道,四周搭起彩棚看台,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依序而坐,锦衣华服,珠光宝气,交织出一派盛世喧嚷。空气中弥漫着草叶的清香、皮革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权力与财富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叶苏月穿着一身太医院统一的靛蓝色医官服,头发紧紧束在冠帽之中,站在专为随行医官设置的、位于赛道外侧的简易凉棚下。她的药箱放在手边,里面除了常规的金疮药、止血散,还特意备足了应对扭伤、脱臼乃至惊厥的药材与工具。那枚刻着竹叶纹的羊脂白玉牌,被她用细绳穿了,贴身挂在胸前,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今日的险恶。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太子李安与几位宗室亲王坐在主位之上,叶苏玉伴其左右,一身绯色骑装,英气中带着柔媚,正与身旁的贵女低声谈笑,目光偶尔掠过医官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永安公主则更为张扬,她竟也换上了一身火红的骑装,似乎打算亲自下场,正与几位武将子弟高声谈笑,眼神睥睨。
鼓声擂响,跑马赛正式开始。
骏马嘶鸣,蹄声如雷,一道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赛道,卷起阵阵烟尘。看台上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叶苏月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她注意到,刘之焕作为太医院院判,坐镇主看台附近的医官总帐,并未亲自下场。随行的除了她,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太医,一位姓钱,一位姓赵,此刻也分散在赛道不同区段,神情凝重。
起初的比赛还算顺利,只有几位公子哥因控马不慎,略有擦伤,都被就近的医官迅速处理了。叶苏月这边尚未有伤员送来。
然而,就在一场激烈的角逐接近尾声时,异变陡生!
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骏马,在冲过终点线后,不知何故突然受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随即发狂般在场内横冲直撞起来!骑在马上的,正是永安公主!
“公主!”
“保护公主!”
场内外顿时一片大乱!侍卫们试图上前阻拦,但那疯马力大无穷,嘶鸣着甩开靠近的人,马蹄乱踢,险象环生!看台上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叶苏月瞳孔一缩,立刻提起药箱,就要冲过去。她知道,这种时候,越是危险,越不能退缩!
“叶医女!”旁边的钱太医却一把拉住她,脸色发白,“那是公主的坐骑‘乌云盖雪’,性子最是暴烈!你过去太危险了!让侍卫们处理!”
“若是侍卫失手伤了公主,或者公主坠马,后果更不堪设想!”叶苏月甩开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我必须去!”
她不再犹豫,身形灵巧地避开混乱的人群,朝着那匹疯马的方向疾奔而去。胸前那枚玉牌在奔跑中轻轻撞击,带着一丝奇异的镇定力量。
疯马依旧在狂躁地奔腾,永安公主花容失色,死死抓着缰绳,尖叫不止。几名侍卫试图用套索,却都被惊马挣脱。
叶苏月没有贸然靠近,她仔细观察着马匹的状态——双眼赤红,口吐白沫,肌肉痉挛,这绝非普通的受惊,倒像是……中了某种刺激神经的药物!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在疯马奔腾的路径附近,发现了几处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草屑。她来不及细究,当务之急是先让马停下来!
她从药箱中迅速取出几根最长的银针,瞅准一个间隙,猛地欺身而上!动作快如鬼魅!
“她要干什么?!”看台上有人惊呼。
只见叶苏月避开致命的马蹄,几乎是贴着马腹滑过,手中银针闪着寒光,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马颈侧后的几个穴位!手法之快,认穴之准,令人瞠目!
那狂躁的骏马浑身剧震,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前膝一软,竟轰然跪倒在地!马背上的永安公主惊呼一声,被惯性甩飞出去!
“公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疾掠而至,在空中稳稳接住了永安公主,旋身卸力,安然落地。正是太子李安!他方才见情况危急,竟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冲了下来。
而叶苏月在那疯马跪倒的瞬间,已迅速起出银针,退到安全距离,目光冷静地看向被李安护在怀中的永安公主:“公主殿下可有受伤?”
永安公主惊魂未定,脸色惨白,靠在李安怀里,看向叶苏月的眼神充满了后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什么,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而那匹险些要了她命的疯马,此刻正温顺地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眼中的赤红也在渐渐消退。
李安放下永安公主,目光落在叶苏月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震惊。他方才看得清楚,她那几下出手,果断、精准、有效,绝非寻常医女所能为。这份胆识与医术……
“你……”李安刚开口。
“殿下!公主!”刘之焕带着钱、赵两位太医急匆匆赶来,额上满是冷汗,“微臣救驾来迟!公主殿下万金之躯,可受了惊吓?快,快给公主诊脉!”
他刻意忽略了制住疯马的叶苏月,试图将功劳揽过去,至少,也要淡化她的作用。
叶苏月并不在意,她退后一步,目光却再次投向那匹跪地的“乌云盖雪”,以及地上那些颜色异常的草屑。她趁众人注意力都在永安公主身上时,悄然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草屑,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淡的、带着辛辣气的异样味道!
果然!这马是被人动了手脚!并非意外!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想不到叶正清的女儿,竟有如此胆色与针砭之术,倒是颇有乃父当年之风。”
叶苏月心中猛地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紫色麒麟补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下,不知何时来到了近前。他并未去看太子和公主,目光而是落在叶苏月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位老者,叶苏月认得,乃是朝中元老,曾任太医院院使多年,如今虽已荣养,但在太医苑乃至朝堂都享有极高威望的——陈阁老!
他竟然提到了她的父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李安、刘之焕等人闻言,脸色皆是微变。
叶苏月稳住心神,对着陈阁老恭敬行礼:“民女叶苏月,见过陈阁老。阁老过誉,民女微末之技,不敢与先父相提并论。”
陈阁老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叶正清……当年在太医院,于针灸一道,确有独到之处。老夫还记得,他曾以金针渡穴之法,缓解过先太后多年的头风之疾。只可惜……”他话锋一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在场稍微知晓些旧事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这是在公然肯定叶正清的医术!甚至隐隐有为当年之事感到惋惜之意!
这番话语,在此刻此地,由陈阁老这等人物说出,其分量,远比叶苏月自己如何辩白都要沉重得多!那些关于她父亲“庸医误人”的流言,在这一刻,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刘之焕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勉强笑道:“陈阁老记性真好,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旧事未必如烟。”陈阁老淡淡打断他,目光再次落到叶苏月身上,意味深长地道,“丫头,你很好。医者父母心,更难得的是这份临危不乱的胆魄。望你莫要辜负了这身医术。”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着太子李安微微颔首,便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场中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李安看着叶苏月,眼神复杂难辨。陈阁老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固有的认知上。他一直认定叶苏月心思不正,狡诈歹毒,连带对她父亲的印象也极差。可今日她挺身而出制住疯马是事实,陈阁老对叶正清的赞誉也是事实……难道,他真的错看了什么?
叶苏玉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安情绪的波动,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柔声道:“殿下,公主受了惊吓,此处风大,还是先送公主回看台休息吧。”
李安回过神,点了点头,吩咐侍卫处理疯马,便护着永安公主离开了。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叶苏月站在原地,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已然大变。之前的鄙夷与疏离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惊异、探究,甚至是一丝敬畏。陈阁老那句“颇有乃父当年之风”,如同一道护身符,暂时涤荡了笼罩在她身上的部分污名。
她低头,看着指尖那点不起眼的草屑,眼神冰冷。
疯马事件,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永安公主?或者,一石二鸟?
而陈阁老的出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旧事重提,风波再起。
这跑马场上的尘埃落定,或许,正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
她将草屑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放入怀中。这条线索,她绝不会放过。
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叶苏月知道,她在这深宫中的路,从这一刻起,或许会走得稍微……顺畅一些了。但也仅仅是,稍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