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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流言四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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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呢小轿穿过一道又一道朱红宫门,每一次落轿查验,每一次帘幕掀动,都让叶苏月的心随之收紧一分。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禁锢了内里的风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檀香、陈木以及某种无形威压的气息,这便是紫禁城的味道。
引路的冯德安公公倒是尽责,低声提点着各处宫苑的名称、主位娘娘的封号,语气谨慎而圆滑。叶苏月默默记下,并不多言。
最终,轿子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前停下。匾额上提着“永寿宫”三个字,并非皇后的坤宁宫,也非任何一位得宠妃嫔的居所,据冯公公介绍,此地乃是先帝一位太妃的清修之所,如今空置,暂时拨给新入宫的医女居住,倒也清静。
住处简陋,一明两暗的格局,家什半旧,但胜在干净。与叶苏月同住的,还有两位早已入宫的医女,一位姓王,一位姓李,皆是三十许人,面色淡漠,见到叶苏月,只略略点头,便各自忙去,显然并无结交之意。
冯公公交代了几句宫规,又暗示皇后娘娘近日凤体违和,无暇即刻召见,让她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待太医院安排差事,便躬身退去了。
叶苏月知道,这是宫中的常态,也是某种下马威。皇后虽点了她入宫,却不会立刻给予特殊关照,一切需她自己先在这潭深水中立住脚。
她并不急躁,将带来的简单行囊归置好,那支白玉兰簪被她小心地藏在枕下隐秘处,腕上的翡翠镯子也褪下收好。她知道,这两样东西,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轻易示人。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叶苏月每日按规矩去太医院点卯,被分在一位姓孙的太医手下,做些整理药案、誊抄方剂的杂事。孙太医年近花甲,性子有些古板,对叶苏月这个“空降”的医女并无多少好感,但也谈不上刁难,只公事公办。
太医院内,气氛微妙。同僚们看她的目光,好奇、审视、不屑兼而有之。她年纪轻,又是皇后特旨召入,难免引人侧目。她谨记白守竹的告诫,多看多听少言,对于旁人的打量和偶尔的窃窃私语,只作不见,埋头做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三日清晨,叶苏月刚踏入太医院那充斥着浓郁药香的大堂,便察觉到气氛与往日不同。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鄙夷。
她不动声色,照常走向自己那位于角落的书案。还未坐下,便听得旁边药柜后,两个低阶医士的议论声隐约传来,虽极力压低,却足够让她听清:
“……听说了吗?就是那个新来的叶氏,原是大医院叶正清的女儿!”
“叶正清?就是那个当年用错药,害死容贵妃的……”
“嘘!小声点!不止呢,她伯父前些日子也刚死在诏狱里,说是贪墨,啧啧,一家子……”
“怪不得能被特旨召入,怕是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门路吧?我瞧她那张脸,倒是有几分……”
“嘿嘿,谁说不是呢?辅展公府的门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指不定用了什么手段……”
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叶苏月的耳中。她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流言,果然来了。而且来势汹汹,直指她的出身、她家族的“污点”,甚至……影射她与白守竹的关系。这绝非空穴来风,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
会是谁?刘之焕?曹如意?还是宫中对皇后此举不满的其他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此刻发作,正中对方下怀。
一整天,她都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就连那位古板的孙太医,看她的眼神也似乎多了几分疏离与审视。当她将誊写好的药案呈上时,孙太医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搁在一旁,并未如往常般指出错漏或询问几句。
她被孤立了。
傍晚回到永寿宫那间冰冷的厢房,同住的王、李两位医女正坐在窗边做针线,见她进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低下头,连表面的客套都省了。
叶苏月默然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正准备打水洗漱,门外却传来一个小宫女怯生生的声音:“叶医女在吗?刘院判请您去一趟值房。”
刘之焕?他终于要出面了么?
叶苏月心中冷笑,整理了一下衣衫,神色平静地跟着小宫女前往太医院院判的值房。
刘之焕的值房比孙太医那里宽敞许多,布置也更为雅致,博古架上摆放着不少瓷器和玉器摆件,显示着主人不俗的品味与……财力。他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捧着一卷医书,见叶苏月进来,放下书卷,脸上堆起惯常的、圆滑的笑容。
“苏姑娘来了,快请坐。”他态度和蔼,仿佛丝毫不知外面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
“刘院判找民女,有何吩咐?”叶苏月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哎,谈不上吩咐。”刘之焕摆摆手,亲自给她斟了杯茶,语气关切,“苏姑娘入宫已有几日,可还习惯?下面的人若有怠慢之处,尽管告诉本官。”
“谢院判大人关心,一切都好。”叶苏月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那就好,那就好。”刘之焕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惋惜与试探,“只是……近日宫里有些关于姑娘家世的闲言碎语,想必姑娘也听到了些。姑娘莫要往心里去,这宫里人多口杂,难免……”
他顿了顿,观察着叶苏月的反应,见她依旧神色平静,才继续道:“令尊叶正清太医,当年也是医术精湛之人,只可惜……唉,天妒英才。至于苏太医(指叶苏月伯父)之事,更是令人扼腕。姑娘如今既入宫当差,前尘往事,还需放下,安心做事才是。皇后娘娘仁德,既然召姑娘入宫,必是看重姑娘的才学。”
这番话,看似安慰劝解,实则绵里藏针。既点明了她的“污点”,暗示她需“夹起尾巴做人”,又抬出皇后,暗含警告,让她不要妄想凭借旧日关系或非常手段往上爬。
叶苏月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刘之焕,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多谢院判大人提点。民女入宫,只为尽医者本分,侍奉御前,以报皇恩。至于流言蜚语,清者自清,民女并未放在心上。”
她语气平和,却将“侍奉御前”四个字稍稍加重,既是表明自己的目标,也是不动声色地提醒对方,自己是皇后点名要用的的人,并非他可以随意拿捏的普通医女。
刘之焕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哈哈一笑:“苏姑娘能如此想,那是最好不过了。年轻人,有这般胸襟气度,难得,难得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姑娘前些日子,一直在辅展公府为白老太君诊治?老太君凤体可还安康?”
果然来了。叶苏月心中明了,这才是他今日找她来的真正目的之一。
“回国公爷福泽,老太君病体已渐愈。”叶苏月答得滴水不漏,“民女只是略尽绵力,不敢居功。”
“哦?”刘之焕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白国公位高权重,乃国之柱石。他能对姑娘青眼有加,想必姑娘必有过人之处。只是……这宫闱重地,人多眼杂,姑娘与宫外权臣交往过密,恐惹非议,于姑娘前程不利啊。”
这才是赤裸裸的警告了。意在切断她与白守竹的联系,让她在宫中彻底孤立无援。
叶苏月迎着他看似关切实则锐利的目光,缓缓道:“院判大人多虑了。民女入宫前,蒙皇后娘娘恩典,得以在辅展公府暂住,为老太君诊治,乃是奉命行事,亦是医者本分。如今既已入宫,自当谨守宫规,一心当差,不敢有违。”
她将一切都推到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和医者本分上,撇清了与白守竹的私人关系,回答得滴水不漏。
刘之焕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目光澄澈,竟找不出丝毫破绽,只得干笑两声:“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本官也是为姑娘着想。既然姑娘明白,那本官也就放心了。”
他又敷衍地关心了几句叶苏月在太医院的差事,便端茶送客。
走出刘之焕的值房,天色已暗。宫灯次第亮起,在冰冷的宫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叶苏月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秋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流言如刀,孤立如笼,试探与警告接踵而至。这宫里的日子,果然如预想般艰难。
但她并未感到气馁,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敌人已经出招,她只需见招拆招。
回到永寿宫,她意外地发现,同住的王医女竟主动与她搭话,虽然只是问了句“可用过晚膳”,语气也谈不上热络,但比起之前的视而不见,已是天壤之别。
叶苏月心中了然。刘之焕的召见,以及她从容应对的态度,恐怕已经通过某些渠道传了出去。在这宫里,绝对的弱者只会被践踏,而展现出一定韧性和价值的人,哪怕身上带着污点,也会有人开始重新权衡。
她淡淡回了句“用过了”,便不再多言。
坐在冰冷的床沿,她取出枕下那支白玉兰簪,指尖轻轻抚过那温润的玉质和精致的雕花。簪身的凉意,似乎能镇定她纷乱的心绪。
流言四起,不过是序幕。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将玉簪紧紧握在手中,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那被宫墙分割的、墨蓝色的夜空。
父亲,您看着吧。女儿绝不会,让您蒙受的冤屈,永远沉埋在这九重宫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