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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方子与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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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辅展公府内的银杏树已染上大片金黄,风过时,叶片簌簌而下,在地上铺就一层绚烂却易碎的地毯。叶苏月暂居的厢房被安排在了距离静安堂不远的一处独立小院,名唤“听竹轩”。院如其名,窗外便是一片疏密有致的竹林,风过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幽静。
这待遇,显然与她初入府时不同。皇后娘娘的赏赐与即将入宫的信号,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府中寻常人等隔开,也让她从“略有价值的医女”变成了需要慎重对待的“客卿”。
自那日从苏府祠堂归来,已有两日。叶苏月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听竹轩内,或是翻阅白守竹派人送来的几本珍贵医典,或是凝神静思,为即将到来的宫中之行做准备。她腕上的翡翠玉镯已被取下,小心收好。那等物事,关键时刻是护身符,平日显露,则易招祸端。
她知道,白守竹在观察她。观察她是否会被突如其来的“恩宠”冲昏头脑,观察她是否能在寂静中沉得住气。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本前朝御医留下的《金匮针略》凝神推敲,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叶姑娘,国公爷请您去书房一趟。”是墨七那毫无波澜的声音。
叶苏月合上书卷,整了整衣衫。该来的,总会来。白守竹不会让她白白享受这府中的庇护与资源,所谓的“交易”,需要更具体的条款。
再次踏入白守竹的书房,那股混合着墨香与冷冽气息的味道依旧。白守竹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只是案头堆积的公文似乎换了一批。他今日穿着一身靛青色常服,少了几分玄色的沉肃,却更衬得他眉眼疏淡,难以捉摸。
“坐。”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叶苏月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叶苏月依言落座,姿态端正,静待他开口。
白守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书案一角拿起一张写满字迹的纸,递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叶苏月接过,目光落在纸上。这是一张药方,笔迹略显潦草,但用药却极为精妙,君臣佐使,配伍严谨,针对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罕见的寒热交错之症,其中几味药的用法,甚至与她父亲叶正清的一些独门心得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这张方子的末尾,却并未署名。
“这是……”她抬起眼,带着询问看向白守竹。
“三年前,太医院院使张明德张太医,为当时一位身份特殊的病人所拟的方子底稿。”白守竹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着叶苏月的反应,“那位病人,服药三剂后,病情非但未缓,反而急转直下,七窍流血而亡。张太医因此被问罪,抄家流放,死于途中。”
叶苏月心头猛地一沉。张明德!她记得这个名字,是父亲生前在太医院中,少数几个能与他探讨医术、关系尚可的同僚之一。父亲曾赞他“用药稳健,心有丘壑”。他竟落得如此下场?
她再次低头,仔细审视这张方子。以她的医术造诣来看,这张方子虽有险峻之处,但针对那等疑难杂症,已是极为难得的良方,绝无可能造成“七窍流血”的惨状。
“这张方子本身,并无问题。”叶苏月抬起头,肯定地说道,“除非……”
“除非药不对症,或者……药被动了手脚。”白守竹接过了她的话,语气森然,“张太医死后,有人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这张未署名的底稿。而那位‘身份特殊’的病人,”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叶苏月,“便是当年,你父亲叶正清被指控‘用药不慎’,致使薨逝的那位——容贵妃。”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叶苏月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甚至黑了一瞬!她死死攥住手中的纸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容贵妃!竟然是容贵妃!
父亲当年卷入的宫闱秘案,竟是与此有关!而张明德太医,竟然也曾为容贵妃诊治,并且开了这张方子,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张未署名的方子,是张太医的手笔,为何会流落出来?是有人刻意保留?它与父亲当年所用的方子,有何关联?张太医的死,是灭口,还是顶罪?父亲,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陷害,还是……也如同张太医一般,用了“被动过手脚”的药?
无数个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张方子,为何会在国公爷手中?”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白守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金黄的银杏林。“张明德流放前,曾托人将一匣手稿送出,辗转落到了本国公手中。其中,便有这张方子。”
他转过身,目光幽深地看着叶苏月:“现在,你明白你父亲当年的案子,水有多深了吗?牵扯的,不仅仅是太医院的倾轧,更可能涉及后宫隐秘,甚至……天家阴私。”
叶苏月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一直知道父亲是冤枉的,却从未想过,这冤屈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错综复杂、步步杀机的迷局!容贵妃之死,张太医之死,父亲之死……像是一条被无形之手串联起来的锁链!
“国公爷将此方给我看,意欲何为?”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白守竹绝不会无缘无故向她展示如此隐秘之物。
“交易,需要筹码,也需要目标。”白守竹走回书案前,双手撑在案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本国公可以助你查清你父亲冤案的真相,甚至可以帮你,在宫中立足,获得你想要的权力和地位。但前提是,你需要证明,你有这个能力,并且……值得本国公投入。”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方上:“你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厘清这张方子。它看似无恙,但张明德和叶正清都栽在了类似的症候上。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常人难以察觉的关窍。这或许,是揭开当年谜团的第一把钥匙。”
叶苏月低头,看着手中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这不仅仅是一张药方,更是通往父亲死亡真相的入口,也是白守竹对她能力的第一次实质性考验。
“好。”她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坚定地应下,“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白守竹纠正道,语气不容置疑,“是必须。三日后你入宫,面对的不仅仅是陛下的病体,更是太医院那群老狐狸,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可能与当年之事有关的黑手。你若连这张方子的虚实都看不透,入宫,便是送死。”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
“民女明白了。”叶苏月将药方小心折好,放入袖中。
“此外,”白守竹坐回椅中,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入宫之后,你需要留意一个人。”
“谁?”
“现任太医院院判,刘之焕。”白守竹缓缓道,“他是张明德倒台后上位的。当年容贵妃和之后几位贵人病案,他或多或少都有参与。此人医术尚可,但最是圆滑世故,攀附权贵。皇后娘娘此次召你入宫,他表面未必会说什么,但暗地里,必会有所动作。”
刘之焕……叶苏月记下了这个名字。她想起之前为李安诊治时,这位刘院判似乎对她颇为客气,甚至多次出言维护。如今看来,那客气背后,藏着多少心思,却未可知。
“本国公会在宫中为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和引路人。但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应对。”白守竹最后说道,“记住,在宫里,除了你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本国公安排的人。”
这话语中的警告意味,让叶苏月心头一凛。她再次感受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深沉与多疑。他提供帮助,却也时刻提防。
“民女谨记。”她起身,行了一礼,“若国公爷没有其他吩咐,民女先行告退,研究这张方子。”
白守竹微微颔首。
叶苏月转身,离开了书房。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与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沉重而复杂。
回到听竹轩,叶苏月立刻将那张药方铺在书案上,凝神细究。她反复推敲每一味药的药性、剂量、配伍之间的生克变化,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会导致病情恶化的细微破绽。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变得柔和,最终被暮色取代。侍女进来掌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叶苏月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眉头紧锁。这张方子,在她看来,确实堪称完美,针对那寒热交错之症,思路清晰,用药精准。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便是其中用到了一味名为“冰片”的药,用量极为考究,旨在通窍散热,但若用量稍过,或与某些特定药材相遇……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她记得曾在一本海外药志上看到过关于“冰片”的记载,除了寻常所知的开窍散热功效,在某些极特殊的条件下,它似乎能与另一种罕见的矿物药引产生极其微妙的变化……
夜渐深,听竹轩的灯火却一直亮着。
叶苏月伏在案前,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将心中的推演与那本海外药志上的零星记载相互印证。父亲留下的医案笔记,白守竹送来的珍贵典籍,此刻都成了她破解迷题的工具。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专注于药方之时,书房内的白守竹,也并未安寝。
墨七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书房内,低声禀报:“国公爷,叶姑娘回去后,一直待在房中研究那张方子,晚膳也只用了少许。”
白守竹站在一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图前,闻言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看来,她并未被入宫之事冲昏头脑。”墨七补充道。
“若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也不值得本国公费心。”白守竹语气淡漠,“宫里那边,都安排好了?”
“已安排妥当。只是……刘院判那边,似乎有些小动作,在打听叶姑娘的底细。”
“让他打听。”白守竹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水浑了,鱼才会冒头。正好看看,这潭水底下,还藏着些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疆域图的某一点上,眼神幽深难测。
“叶正清……你的女儿,倒是比你想象的有趣。但愿她,不会让本国公失望。”
窗外,秋风掠过竹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
叶苏月的研究,似乎触及到了某个关键。她盯着纸上被圈出的“冰片”二字,以及旁边写下的另一种矿物药引的名字,一个大胆而惊人的猜测,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如果……如果当年容贵妃的药中,被额外加入了这种几乎无色无味、难以察觉的矿物药引,那么张太医这张本是无害甚至有益的方子,就会在特定时机,化作夺命的毒药!
而这个手法,如此隐秘,如此歹毒……父亲当年,是否也是遭了同样的道?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骨悄然爬升。
这展公府提供的庇护之下,交易的筹码,竟是如此鲜血淋漓的真相。而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