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9、看提议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唐老师鼓励的目光，以及全班同学瞬间集中过来的视线。

　　她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斜后方。

　　江初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既没有鼓励，也没有看好戏的意味，就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被老师点名的同学。

　　可就是这种平静，让向暖更加慌乱。

　　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而最在意的观众，就坐在她身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脚步有些发虚地走向讲台。拿起粉笔的手，微微颤抖着。

　　向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僵硬地走到讲台边，从粉笔盒里捏起一小段白色粉笔，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回神，但指尖的颤抖却无法停止。

　　黑板上是一道经典的斜面受力分析题：一个木块静止在倾角为θ的粗糙斜面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周雨晴给她讲过的要点。

　　第一步，确定研究对象……是木块。

　　她颤抖着在木块中心画了一个小点。

　　第二步，分析重力……方向竖直向下。

　　她画了一条向下的箭头，标上“G”。这个步骤还算顺利。

　　第三步，分析弹力……方向垂直于接触面，也就是垂直于斜面向上。

　　她又画了一个垂直于斜面的箭头，标上“N”。手心的汗让粉笔有些打滑。

　　第四步……摩擦力。

　　她的思路在这里卡住了。木块有向下滑的趋势吗？

　　应该是有的……那么摩擦力方向应该沿斜面……向上？

　　她犹豫着，在木块与斜面的接触点，画了一个平行于斜面向上的箭头，但笔触虚浮，充满了不确定。

　　就在她准备标上“f”的时候，唐老师温和地开口了：“向暖同学，你再仔细想想，这个摩擦力方向，是沿斜面向上的吗？”

　　向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大脑一片空白。

　　她知道自己可能画错了，但错在哪里？

　　她慌乱地看向自己画的图，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心慌。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的声音。一些同学开始小声交头接耳，投向她的目光里带着同情了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在这种公开的窘迫中，向暖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她无比难堪，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极轻极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耐烦的声音，突兀地在她斜后方响起，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寂静：

　　“错了。”

　　仅仅两个字。

　　像一颗冰珠砸在玻璃上。

　　整个教室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愕地，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个趴在桌上，仿佛与世隔绝的江初。

　　他已经抬起了头，依旧单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的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

　　目光甚至没有看向讲台，他也没有看向黑板，只是落在自己空白的笔记本上，眉头微蹙，仿佛只是被打扰了清静，下意识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向暖猛地回头，对上他冷漠的侧脸。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转动的笔尖戳了一下，又麻又涩。

　　唐老师也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看向江初，语气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江初同学，那你来说说，哪里错了？正确的应该怎么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听听这位反向学神会发表什么高见。

　　江初转笔的动作停住了。他终于抬起眼皮，视线越过众人，轻飘飘地落在黑板上向暖画的那张受力分析图上，只扫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帘，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少画了一个力。”

　　少画了一个力？

　　向暖懵了，同学们也面面相觑。

　　重力、支持力、摩擦力……不就这三个吗？

　　唐老师却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少了哪个力？”

　　江初似乎被问得有些烦了，他放下支着额头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直视着唐老师，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的简洁：

　　“静摩擦力。她画的是最大静摩擦力的方向。物体静止，静摩擦力与重力沿斜面的分力平衡，大小方向随分力变化。她画的那个，是临界状态。”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术语，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最核心、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概念性问题。

　　静摩擦力的被动性和可变性。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无聊的任务，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恢复了那副“别来烦我”的姿态。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如果说之前大家对他的成绩还有所怀疑，那么此刻，这短短几句话展现出对物理概念本质深刻而精准的理解，彻底坐实了他故意考砸的事实。

　　这哪里是学渣？这分明是学神本神！还是懒得掩饰的那种！

　　唐老师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至极的表情，有震惊，有了然，也有一丝被天才碾压的无奈。

　　他转向目瞪口呆的向暖，和颜悦色地说：“江初同学说得非常对。这位同学，你先回座位吧。我们重新来讲一下静摩擦力这个知识点……”

　　向暖几乎是飘回座位的。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被他当众指出错误的难堪，被他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刺伤的微痛，以及对他那种耀眼才华无法控制的，更深一层的仰望与自卑，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不敢再往斜后方看一眼。

　　而那个一语惊四座的人，仿佛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再次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只有空气中他带来的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提醒着众人刚才发生的一切。

　　唐老师讲解完静摩擦力的特性，下课铃声也适时地响起了。

　　他收拾好教案，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最后一排那个正准备起身离开的身影上。

　　“同学们稍等一下，”唐老师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一种极为慈祥，甚至带着点“我真是个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的欣慰笑容，看向了江初。

　　“江初同学啊，”他的语气温和得近乎刻意，“老师看出来了，你对物理概念的理解非常深刻，基础非常扎实。”

　　江初单肩挎着书包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唐老师，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唐老师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冷淡，继续笑眯眯地说，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教室：“刚刚上来的那位女同学呢，叫向暖，是吧？基础可能相对薄弱一些。你们既然都在提高班，又是同年级的同学，你看，你有空呢，就多帮助一下她，交流交流学习经验，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嘛！”

　　此话一出，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还没离开的同学，目光齐刷刷地在江初和向暖之间来回扫射，脸上写满了震惊，好奇和难以置信。

　　让江初……去帮助向暖？

　　让那个冷漠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土，刚刚才用一句话碾压了全班的学神，去给一个物理考不及格、连受力分析都画不好的女生讲题？

　　唐老师您是认真的吗？！这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窒息啊！

　　向暖：？

　　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让她和江初……交流学习经验？唐老师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初那生人勿近的气场，那惜字如金的性格，那看她如同看空气的眼神……

　　让他帮她？这比让她独自解出竞赛题还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初，想从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对这句荒唐提议的反应。

　　江初也显然没料到老师会来这么一出。

　　他那张万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目光掠过唐老师那“和蔼可亲”的脸，最终，落到了僵在原地、一脸惶惑的向暖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比刚才在课堂上时，多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解读的玩味，或者说是麻烦上身的不耐。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极其短暂地看了向暖那么一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收回目光，仿佛唐老师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拉上校服拉链，将书包带子往肩上一甩，迈开长腿，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步履生风地走出了教室后门，留下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

　　教室里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随后爆发出更大的窃窃私语声。

　　“我的天，唐老师这招绝了！”

　　“江初刚才那眼神……吓死我了。”

　　“向暖好惨，被公开处刑还不够，还要被学神嫌弃……”

　　“不过你们说，江初会帮她吗？”

　　“做梦吧你！你看他走得多快，生怕被沾上似的！”

　　向暖还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感觉脸上像是被火烧一样。

　　唐老师的“好意”像一块巨石砸进她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海啸。

　　江初那最后一眼，和他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敏感、最自卑的角落。

　　周雨晴这时从隔壁教室跑过来找她，一进门就感受到这诡异的气氛，挤到她身边小声问：“暖暖，怎么回事？我听说你们提高班出大事了？江初真来了？刚才外面碰到他，那脸冷得能冻死人……”

　　向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摇摇头，动作有些迟缓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和文具。

　　唐老师看着江初离开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看向脸色苍白的向暖，似乎想安慰两句，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抱着教案走了。

　　向暖背着书包，和周雨晴一起随着人流走出阶梯教室。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唐老师慈祥的话语，同学们各异的目光，还有江初那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共同进步？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是无法跨越的天堑，何来共同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