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8、看同班

　　周一清晨，芜城中学高一六班的教室里，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扶了扶她的细边眼镜，神色严肃地宣布了一个重要通知。

　　“同学们，安静一下。学校为了因材施教，拔高尖子生，同时帮助部分同学夯实基础，决定在高一年级开设数学和物理的竞赛班与提高班。”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李老师敲了敲讲台，继续道：“本周三下午，全年级统一进行一次选拔考试，只考数学和物理两科。成绩优异的同学，可以选择一门科目进入竞赛班。成绩……有待提高的同学，则选择一门相对薄弱的科目进入提高班。课程安排在每周一、三、四的晚自习。”

　　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刮遍了高一年级。

　　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哀嚎遍野。

　　向暖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沉了一下。

　　数学和物理，正是她最头疼的两座大山。

　　结果毫无意外，选拔考试的成绩出来，她排在年级中下游。

　　看着成绩单，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在表格上，在“提高班科目”那一栏，郑重地写下了“物理”二字。

　　数学固然也差，但物理那鲜红的分数更让她触目惊心，她想着，总要面对最难的。

　　然而，真正让全年级八百多名师生集体哗然，甚至一度让校园论坛陷入瘫痪的，并非向暖这样普通学生的正常发挥，而是另一个名字。

　　——江初。

　　那张贴在公告栏最顶端的按总分排序的年级大榜，第一次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那个永远稳居榜首，名字像钉子一样焊死在第一行的“江初”，这一次，他的位置出现在了榜单的末尾。

　　第799名。

　　年级一共八百零几人。

　　物理：23分。数学：14分。

　　这个分数像一颗炸雷，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我靠！是不是打印错了？数学少打个零吧？”

　　“江初？799名？开什么玩笑！”

　　“他交白卷了？”

　　然而，更让所有看过他答题卡的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他并非交的白卷。

　　恰恰相反，他每一张答题卡，无论是选择题、填空题还是大题，都写得满满当当，字迹一如既往的清晰工整。

　　但内容，却堪称一场精心策划的、对标准答案的“完美规避”。

　　选择题标准答案是A，他精准地涂上B、C、D；答案是B，他则涂A、C、D。

　　仿佛知道正确答案是哪一个，然后故意避开它，将其他三个选项悉数选中。

　　填空题问速度，他写加速度；问力，他写功；问数值，他写表达式。比如答案是根号六，他偏要写成“根号下二乘三”。

　　大题更是惨不忍睹。

　　物理题，他能把力学分析写成电磁感应公式；数学证明题，他步骤清晰，逻辑严密，却完美地证明了另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

　　他之所以这样还有分数，完全是字写得好看。

　　江初的答题卡不知道为什么传了出去，全年级都笑疯了。

　　“学神这是怎么了？被下降头了？”

　　“碾压！这才是真正的碾压！直接碾压式进入提高班！”

　　“我宣布，从今天起，江初就是我辈楷模！反向学神！”

　　“他是不是故意的啊？这错得也太有水平了！”

　　各种猜测、调侃、难以置信的议论充斥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江初这个名字，再次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成为了全校的焦点。

　　向暖站在拥挤的人群外围，听着那些刺耳的笑声和议论，看着榜单上那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名字和分数，心里涌起的不是好笑，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丝隐约的不安。

　　她想起在科技楼里，他那个充满戾气的电话；想起他平日里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淡样子。

　　这真的是失误吗？

　　还是……他故意的？

　　如果他真是故意的，那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毁长城，惊世骇俗的方式，非要进入那个“提高班”呢？

　　一个荒谬的、让她心跳莫名加速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在她心底一闪而过。

　　她不敢深想，慌忙低下头，挤出了喧闹的人群。

　　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江初，对于周遭的一切议论和目光，依旧保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

　　他平静地走到班主任那里，在提高班科目选择上，干脆利落地写下了“物理”两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没有人敢去问他。

　　高一教师办公室里，气氛有些诡异。

　　其他班的老师或好奇、或同情、或带着看热闹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七班班主任王老师，以及他面前那张被传阅了无数次的、江初的答题卡复印件。

　　“老王，你这得意门生……这次可是给我们所有人来了个大大的惊喜啊！”物理教研组的组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指着答题卡上那道被江初用电磁感应公式去解力学分析的题目，哭笑不得地说。

　　王老师，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此刻正一脸铁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物理答题卡的原件，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这根本就不是考砸了的问题！”六班的班主任李老师，也就是向暖的班主任，语气严肃地敲着桌面，“考砸了是空白，是胡写，是思路错误！可你看看他这卷面，这书写，这解题步骤！他分明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错误答案上！这需要多强的知识储备和对错误选项多精确的判断？这比考满分还难！”

　　数学老师也在一旁帮腔，语气激动：“没错！李老师说得对！老王，你必须得好好问问江初，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对学校、对老师有什么不满吗？用这种方式来抗议？”

　　王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深了几分，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问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沙哑，“我刚把他叫过来，单独谈过。”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老师都竖起了耳朵。

　　“他怎么说的？”李老师急切地问。

　　王老师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同事们好奇的脸，吐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愕然的话：

　　“他本人……只说了一句‘老师，这次考砸了’。然后，就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

　　“就这？”

　　“没了？”

　　“一句‘考砸了’就完了？这能叫考砸了？！”

　　老师们纷纷表示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这简直是对“考砸了”这个词的侮辱。

　　“那他现在人呢？”物理组长问。

　　“回去了，”王老师无奈地摊手，“我能怎么办？把他绑起来严刑逼供吗？他一口咬定就是没考好，状态不佳，我也问不出别的。总不能因为他错误得太完美就定他的罪吧？”

　　李老师皱着眉，沉吟道：“这孩子，心里肯定有事。他家庭情况是不是有点复杂？”

　　她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江初家世的传闻。

　　王老师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叹了口气：“现在的问题是，按照规则，他必须选择一个提高班。你们猜他选了什么？”

　　“数学？”

　　“物理？”

　　“他选了物理。”王老师吐出这几个字，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一个能轻松解出竞赛题的天才，现在要坐在物理提高班里，听老师讲解最基础的概念和公式？这画面想想都觉得荒谬。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每个老师心里都清楚，江初这番操作背后绝对有隐情，但他那密不透风的防守，让他们无从下手。

　　“先这样吧，”年级主任最终发话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既然问不出什么，就按规矩办。让他去提高班。我倒要看看，他这出戏，到底想唱到什么时候。王老师，你多关注一下他的状态，特别是看看他到了提高班，会是个什么表现。”

　　王老师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场发生在教师办公室里的风波，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江初疑似故意考砸，碾压式进入物理提高班”的传奇，已经如同野火般在校园里蔓延开来，成为了芜城中学建校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事件之一。

　　于是向暖在晚自习真正看见江初的时候，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怎么样。

　　物理提高班的教室被安排在一间闲置的小型阶梯教室。

　　当向暖抱着书本，怀着几分忐忑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她下意识地寻找着空位，目光却在扫过教室最后一排时，猛地定格，呼吸都滞了一下。

　　就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那个引发了全年级热议的焦点人物江初，正毫无形象地趴在那里，睡得……似乎很沉。

　　他穿着黑白红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

　　为了挡光，他把左手垫在额下，右手则随意地搭在后脖颈上，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着。

　　午后的夕阳余晖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那一小片未被手臂遮盖的黑发上，晕开一圈毛茸茸的光边。

　　他整个人沐浴在光里，却与周围或好奇或打量或带着窃笑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自成一方寂静的天地。

　　向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赶紧低下头，找了个中间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摊开物理书，试图将那个趴在最后面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上课铃响，负责提高班的唐老师——一位戴着厚厚眼镜脾气出了名温和的老教师——走了进来。他环视教室，目光在接触到最后一排那个睡得正香的身影时，明显停顿了好几秒。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看唐老师会如何对待这位特殊的学生。

　　唐老师扶了扶眼镜，眉头微微蹙起，盯着江初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该叫醒他？还是该批评他这种态度？

　　最终，唐老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懒得招惹麻烦，转而拿起座位表，用粉笔在黑板上轻轻敲了敲。

　　“同学们，我们稍微调整一下座位。后面几排的同学，往前坐一坐，我们集中一下，方便讲课和讨论。”

　　大家开始窸窸窣窣地挪动。向暖原本坐在中间靠过道，这一调整，她被动地随着人流往前挪了一排，变成了中间排靠窗的位置。

　　等她抱着书本在新座位坐下，一抬头，整个人再次僵住。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刚才那个趴在最后一排角落的身影，此刻，就坐在她斜后方。

　　江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围的动静吵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睡那么沉。

　　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单手支着额头，眼皮耷拉着，漫不经心地随着调整坐到了新的位置。

　　正好在向暖的左后方，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他的校服拉链依旧敞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和“我很困”的混合气息。

　　她瞬间感觉如坐针毡，后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生怕一点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手里的笔也握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唐老师开始在讲台上讲解一道关于受力分析的基础题，声音温和而缓慢。

　　向暖努力想集中精神听讲，黑板上的公式和图形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符号，钻进不了大脑。

　　她能感觉到，周围也有不少同学在偷偷打量江初，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而他，似乎完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干扰，只是维持着那个支着额头的姿势，目光落在空处，不知道是在神游天外，还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听课。

　　唐老师讲完了一道例题，提出了一个问题：“……所以，这个摩擦力方向，到底应该如何判断？有没有同学自愿上来画一下受力分析图？”

　　教室里一片寂静。提高班的氛围本就有些沉闷，大家基础薄弱，更是不敢轻易出头。

　　唐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中间排。

　　“那位同学，”他指了指方向，“对，那位女同学，你来试试看。”

　　向暖心里“咯噔”一下。

　　靠窗的女同学……不就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