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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看八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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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清晨,阳光比工作日要慵懒些,透过老式窗户的玻璃,在布满细小划痕的旧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向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城市边缘的学校回到了位于小镇边缘的外婆家。
推开那扇漆色有些剥落的木门,一股熟悉带着些许潮湿和饭菜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独属于“家”的味道。
“外婆,我回来啦!”向暖的声音里带着一周未见的轻快。
外婆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脸上带着深深的皱纹笑容:“小暖回来啦!快,洗手,饭马上就好!做了你爱吃的青椒肉丝。”
午饭时,小小的方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却比学校食堂任何一顿都让向暖觉得温暖和满足。
她一边吃着外婆夹到她碗里的菜,一边兴致勃勃地跟外婆讲起军训时的趣事。
“我们教官可凶了,但是休息的时候又偷偷给我们讲笑话!”
“我们班班长,就是周雨晴,她人可好了,还借我护手霜……”
“还有还有,我们班和七班合并训练,他们班那个中考状元,叫江初的,上台发言就说了三句话,把校长都晾在那儿了,可尴尬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避开那些辛苦和狼狈,只挑好玩的说。
外婆就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给她夹菜,偶尔插一句:“哎哟,那孩子可真有个性。”“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你也要谢谢人家班长。”
向暖搬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帮着外婆摘菜,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
外婆问起她的学习,她轻声说:“开学考……十九名。数学和物理还是有点难。”
外婆粗糙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和而坚定:“十九名很好了!咱们不跟别人比,就跟自己比,一次比一次有进步就行。别太累着自己,身体要紧。”
傍晚,外婆收拾完碗筷,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那台老旧电视机看戏曲频道。
她神秘兮兮地对向暖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进里屋。
外婆从那个带着樟木味道的老式衣柜最顶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坐在床沿,将布包放在膝上,一层层,极其缓慢而郑重地打开。
里面露出的,是一个扁平的、巴掌大小的木盒子。
木头的颜色已经有些暗沉,边角有细微的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个啊,”外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轻轻将木盒子推到向暖面前,“是从你妈妈房间里收拾出来的。她以前说过,要是……要是以后你不开心了,或者遇到什么坎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向暖的心轻轻一颤,呼吸都放轻了。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凉,轻轻打开了那个小木盒的搭扣。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非常老旧的,铁皮制的八音盒。
造型很简单,就是一个光滑的圆饼状,上面没有任何装饰,颜色是暗哑的银色。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拧动了侧面的发条。齿轮发出细微而滞涩的“咔哒”声。
然后,一首纯净简单,却因为年代久远而音色略带沙哑走调的乐曲,在寂静的房间里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她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耳熟,纯音乐旋律舒缓而温柔,带着一种旧时光特有的宁静与忧伤。
它只是几个简单的音符在不断循环,却仿佛能涤荡人心头的所有烦躁。
向暖怔怔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缓缓转动、发出声响的简陋机械。
“外婆,”她抬起头,“这是哪里来的?”
外婆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拇指温柔地揩去她不知不觉滑落眼角的一滴泪,脸上的笑容温暖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是你妈妈以前最喜欢的。她说,这音乐能让人静下心来。”外婆看着她,目光深邃,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把它留给你,就是希望……不管你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能好好的。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那天晚上,向暖抱着那个小小的八音盒,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了很久很久。
老旧发条能维持的时间不长,每停一次,她就再小心翼翼地拧紧。
循环的、略带杂音的纯净音乐,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她因为学业因为那个叫江初的少年而泛起的种种复杂心绪。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八音盒暗哑的外壳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会好好的。
周日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却驱不散这栋豪华别墅里固有的冰冷气息。
江初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将书包随意地甩在玄关的软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中考状元吗?还知道回来?”
一个带着明显讥讽的男声从客厅方向传来。
江初的父亲,江正民,穿着一身丝质家居服,端着茶杯,从客厅里踱步出来。
他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但眉眼间那份精明的算计和隐约的戾气,却无法掩饰。
江初连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这句阴阳怪气的“问候”,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江正民见他这副全然无视的态度,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声音拔高了几分:“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耳朵聋了?下周三晚上,恒源李总的宴会,你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出席。”
江初单肩挎着书包,脚步在楼梯口顿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江正民见他停下,以为他听进去了,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到时候表现得好点,别给我摆出这副死人脸。李总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听说成绩也不错……”
他话没说完,就被江初一声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嗤笑打断。
江初缓缓回过头,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此刻像是燃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地看向他的父亲。
“出席宴会?”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您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这种好事,还是留给您那位儿子江临吧。”
“江临”两个字,像是一根尖锐的刺,精准地扎进了江正民最敏感也最不愿被提及的神经。
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你!”江正民猛地将茶杯掼在旁边的玄关柜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江初!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爸!我让你去是为你好!你别不识抬举!”
“为我好?”江初眼中的讽刺更浓,“把我当成你拓展人脉、巩固生意的工具,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好?还是说,你想学古代皇帝,搞平衡术,看看哪个儿子更有用,更值得你投资?”
他的话语尖锐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撕开那层虚伪的亲情面纱。
“你混账!”江正民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江初的鼻子骂道,“我生你养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能在芜城中学安安稳稳当你的年级第一?”
“是啊,托您的福。”江初冷冷地接话,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所以我更得提醒您,多考虑考虑您自己,想想怎么安抚您那位不甘寂寞的外室,怎么让您的私生子名正言顺。至于我和我妈的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说完,他不再看江正民那副暴怒到几乎扭曲的嘴脸,转身,一步两级台阶,快步上了楼。
“砰——!”
身后传来重物砸在地上的巨响,伴随着江正民失控的咆哮,隐约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
江初却像是完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背影挺直,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回到装修精致却毫无生活气息的卧室,江初反手锁上门,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隔绝在外。
他靠着书桌旁的椅子,一直紧绷的脊梁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没有开灯,任由昏暗笼罩着自己。
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却照不进他心底半分。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熟练地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尼古丁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却无法驱散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随后,他拉开了书桌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钥匙被他藏在了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的封皮夹层里。
打开抽屉,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却很整齐。最上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不大,巴掌大小。
他拿出那个盒子,指尖在细腻的丝绒表面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非常小巧,做工却异常精致的古典八音盒。
八音盒是黄铜材质,边缘有些许氧化的痕迹,透露出岁月的沉淀,盒盖上雕刻着繁复而优雅的藤蔓与花朵图案,中央镶嵌着一小片已经有些暗淡的母贝,在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缕天光下,泛着柔和而古老的光泽。
他的母亲林涵,一个气质温婉却眉宇间总带着轻愁的女人,在去年夏天带他回她江南老家散心时,从老宅一堆旧物里找到了这个。
她当时拿着这个八音盒,看了很久,然后递给了他,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怀念和释然:“江初,这个你收着吧。是你外婆留下来的老物件了,据说是一对儿,另一个……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放在我这里,也只是徒增伤感。”
他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温柔又脆弱。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外婆的遗物,更承载着母亲对过去、对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的一部分念想。
他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八音盒底部小小的发条钥匙。
“叮——”
清脆空灵的音符跳了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继续拧动,让完整的旋律流淌出来。
只是这一个音符,似乎就足够了。
他合上盒盖,将那个带着母亲家族印记和某种隐秘联系的八音盒握在手心,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奇异地安抚了他内心翻腾的躁郁。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他握着那个八音盒,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直到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他看了一眼,是许邵年发来的信息,约他上线打游戏。
他深吸一口气,将八音盒小心翼翼地放回丝绒盒子,锁进抽屉,也仿佛将那个柔软狼狈不堪的自己,一同锁了进去。
然后,他拿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回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