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6、看告白

　　高一的军训实际上还是很快的。

　　秋日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试图驱散刚结束的数学模拟考留下的凝重空气。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

　　油墨未干的试卷、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以及某种无声的焦虑与解脱。

　　有人在对答案，声音忽高忽低；有人瘫在座位上，眼神放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还有几个凑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

　　向暖和周雨晴就属于后者。

　　只是摸底考没有分考场，周雨晴强占了许邵年的座位，正拿着一支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试图向向暖解释刚才那道让她卡壳的物理题思路。

　　“你看，这里的关键是要理解这个能量守恒的转换过程，摩擦力做的功……”周雨晴的声音清晰而耐心。

　　她常年稳居年级前三，和第二名一个叫肖劫的不相上下，在班上不仅是班长，更是六班公认的小老师，尤其乐意帮助向暖这个安静又努力的同学。

　　向暖蹙着眉，努力跟上她的思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皮擦。

　　物理和数学是她的软肋，每次大考都像一场煎熬。

　　走廊外，确切地说，是来自他们头顶上方的七班方向，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像是水滴落入油锅，瞬间打破了楼下的沉闷。

　　不少六班的同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探出头，仰着脖子往上看。

　　“怎么了怎么了？”

　　“七班那边好像有情况！”

　　向暖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透过窗户和走廊的间隙，望向楼上。

　　只见七班门口的走廊栏杆边，围了几个人。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 梳着精致公主头的女生，正站在人群中心，她脸颊绯红，像是涂了过量的胭脂，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淡蓝色信封口还贴着可爱贴纸的信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她身边，还有两个同样打扮用心的女生，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轻轻推着她的后背。

　　她们的目标明确。

　　那个刚刚从七班后门走出来，脸上还带着考试后特有的冷漠的江初。

　　“江初同学！”黄裙子女生鼓足了勇气，在他经过时猛地跨出一步，拦在了他面前。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但脸上努力维持着最甜美的笑容，将那个承载了无数心事的淡蓝色信封，郑重地递到他面前，“这个……请你，请你收下！”

　　一瞬间，楼上楼下，几乎所有能看见这个角落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般聚焦过来。

　　看热闹的、好奇的、起哄的，各种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那两个身影笼罩其中。

　　有人吹了声短暂的口哨，立刻被身边的人捂住嘴。

　　江初停下了脚步。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短袖，深蓝色长裤，身姿依旧挺拔。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比平日在考场里更加冷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连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耗费心力的考试，而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那双总是沉寂如寒潭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翻涌着一丝被强行打扰的不耐与烦躁。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没有落在那封装帧精美寄托了少女所有幻想的信上，也没有落在女生那张写满了期待与忐忑精心修饰过的脸上。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她们，落在了远处虚空中的某个点上。

　　他根本什么都没看。

　　在女生手臂举得已经开始微微发酸，脸上的笑容也快要僵硬维持不住的时候，他动了。

　　不是伸手，不是拒绝，甚至不是一个眼神。

　　他只是像绕过一块挡路的石子，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径直从那个女生身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微小而冷冽的风。

　　他甚至没有改变自己原本要去往楼梯口的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似乎是下楼去小卖部了。

　　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

　　那女生的手臂还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指尖捏着的淡蓝色信封，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脸上所有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惨白。

　　眼眶瞬间就红了，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那副窘迫、难堪、又带着巨大失落和受伤的表情，让周围不少原本看热闹的人都收敛了笑容，露出了些许不忍和同情。

　　“啧，真狠啊……”楼下，有男生抱着胳膊，小声咂舌。

　　“不愧是江初，冰山美人，名不虚传。”另一个女生低声附和，语气里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别的什么。

　　“那女生是五班的班花吧？也挺勇敢的，可惜了……”

　　“勇敢有什么用，撞冰山上了呗。”

　　向暖站在六班门口的视角，将楼上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个女生最后被同伴搂着肩膀，低声安慰着匆匆拉走的狼狈背影，都清晰地收入眼底。

　　她默默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心里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不剧烈，却泛起一阵绵长而清晰的微凉感。

　　那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和清醒。

　　她再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那个少年之间，横亘着怎样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是高悬天际，清冷孤绝的月，而她，只是地上万千尘埃中，最不起眼的一粒。

　　连那样明媚漂亮的女生，都无法让他驻足片刻，何况是她呢？

　　“别看了，”周雨晴用力拉了拉她的袖子，把她拽回现实的座位，压低声音，带着点看透世事的了然，“冰山一座，万年不化的。有这时间感叹，不如多研究两道题实在。你看你这物理，”

　　她用手指敲了敲刚才那道题，“能量守恒这里，你理解还是有偏差……”

　　向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压下去，点了点头。

　　周雨晴说得对，那轮月亮，远远地看着就好，她这只地上的尘蚁，还有自己漫长而现实的路要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行。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些令人头疼的公式和符号上。

　　中午午休的铃声响起，喧嚣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同学选择趴在桌上小憩，或者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小卖部。

　　向暖正准备拿出错题本，数学课代表抱着一厚摞几乎要挡住他视线的作业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砰”的一声放在了向暖的课桌上。

　　“向暖，”课代表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指派，甚至没有询问她的意愿，“你去一趟科技楼老师办公室，把这摞作业搬过去，王老师下午第一节课前就要批改，急着要。”

　　向暖看了看那摞起来几乎和她下巴齐平的作业本，又看了看课代表那张理所当然的脸。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比如“为什么是我”，或者“我有点累”，但最终，那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她只是抿了抿唇，垂下眼睫，轻声应道：“……好。”

　　她伸出双臂，有些吃力地将那沉甸甸的作业本抱进怀里。

　　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重量让她不得不微微后仰来保持平衡。

　　她抱着这摞“重任”，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连接教学楼和科技楼的空中走廊。

　　科技楼相比主教学楼要安静许多，尤其是午休时分，走廊里空空荡荡，光线也有些昏暗，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单的回响。

　　老师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尽头。

　　她抱着作业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摞本子就会“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就在她经过二楼那间平时很少使用，门口挂着“录播室”牌子的教室时，虚掩着的门缝里，隐约传出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那声音很熟悉，清冽的底色依旧，但此刻却像是被寒冰包裹着的火焰，浸透了毫不掩饰的冰冷嘲讽和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恶劣。

　　“……所以呢？”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你让我去？不可能。”

　　短暂的停顿，似乎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解释要求，甚至是命令着什么。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尖锐，带着一种近乎刻薄故意要刺痛谁的意味：

　　“你怎么不去找你儿子？他不比我有用多了？”

　　向暖像是骤然失重。

　　抱着作业本的手指因为震惊和用力而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是江初。绝对不会错。

　　可是语气怎么会这样尖锐又充满恨意？这完全颠覆了他平日里那个虽然冷漠但至少维持着基本礼貌和疏离的优等生形象。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似乎压低了一些，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意：“……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们的事，我也没兴趣。”

　　接着，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似乎是他直接挂断了电话，连一句结束语都欠奉。

　　向暖彻底僵在了原地，抱着沉重的作业本，像一尊被突然定格的雕塑。

　　进退两难。她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撞破了一个巨大危险的秘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响得她怀疑连里面的人都能听见。

　　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脸颊发烫。她应该立刻转身走开，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脑海里全是刚才他那些冰冷又带着戾气的话语，和他平日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试图找回对身体控制权的时候，“吱呀——”一声，面前那扇虚掩着的录播室的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江初站在门口。

　　他脸上那些未加掩饰的阴沉和戾气还没有完全褪去，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

　　当他抬起眼，看到抱着作业本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和无措的向暖时，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冻结了。

　　他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像是凝结了数九寒天的冰棱，比上次在香樟树林里警告她时，更加寒冷彻骨，也更加复杂难辨。

　　虽然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还是被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向暖清晰地感知到了。

　　向暖的大脑彻底死机，连最基本的呼吸功能都仿佛丧失了，只是瞪大了眼睛，苍白着小脸，呆呆地望着他。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几秒钟后，江初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其荒谬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身影笼罩住她，将她困在墙壁和他之间。

　　他垂眸，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接连撞破秘密后压抑不住的烦躁和讥诮，一字一句地砸向她：

　　“向暖。”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是不是偷听上瘾了？”

　　向暖被他这句话砸得浑身一颤，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瞬间从那种僵直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怀里作业本的重量变得更加清晰，勒得她手臂生疼。

　　“我没有……”她几乎是本能地反驳，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委屈，“我是……是来送作业的……老师急着要……”

　　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一些，但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注视下，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确实是来送作业的，但也确实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江初的视线在她怀里那摞高高的作业本上扫过，又落回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上。

　　他脸上的讥诮慢慢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冷漠，只是那冷漠之下，似乎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警告，更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现场的决绝。

　　空旷的走廊里，又只剩下向暖一个人，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作业本，和他留下的那句充满讽刺的质问，以及那复杂难辨的最后一眼。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臂的酸麻和心脏那沉闷的跳动感将她拉回现实。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一些慌乱，抱着作业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

　　将作业本放在王老师指定的桌子上时，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整个下午的课，向暖都有些心神不宁。老师讲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

　　放学，向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周雨晴一边飞快地把书塞进包里，一边问她：“走吗？一起去食堂？”

　　向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我……我有点事，你先去吧。”

　　周雨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也没多想，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行，我先走了，你快点啊。”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向暖一个人。

　　她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天色，心里乱糟糟的。

　　她不知道江初会怎么想她。一个总是出现在他秘密周围的，居心叵测的偷窥者？

　　她原本只是安静地仰望那轮明月，现在却无意中窥见了月亮背面冰冷的环形山和深刻的撞击坑。

　　她站起身，背起书包，走出了空荡荡的教室。走廊里也很安静，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楼下，靠近公告栏的地方，江初和许邵年站在那里。

　　许邵年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手里还挥舞着一张像是宣传单的东西。

　　而江初，侧对着她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种中午时的低气压和戾气似乎已经消散了，又变回了那个疏离但至少平静的优等生。

　　仿佛中午在科技楼录播室里那个浑身是刺、言辞尖锐的少年，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向暖站在楼梯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楼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许邵年似乎把宣传单塞给了江初，江初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折了起来，放进了口袋。

　　然后，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楼梯上方的阴影处，正好与来不及躲闪的向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隔着十几级台阶，隔着渐渐昏暗的光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

　　这一次，江初的眼神里没有了中午时的锐利和讥诮，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警告。

　　那里面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探究，又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他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向暖的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从楼梯的另一侧跑了下去，混入了刚刚从其他教室涌出的人流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江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仓惶逃离的纤细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目光深沉，久久没有移动。

　　许邵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涌动的人头，奇怪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走了，吃饭去，饿死了！”

　　江初这才收回目光，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和许邵年一起，汇入了放学的人潮。

　　被他随手塞进口袋的那张折叠起来的纸，边缘有些硌人。

　　那上面，印着本学期物理竞赛辅导班的通知和时间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