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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看芜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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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的腿伤刚好利索,记忆治疗刚有了一丝微弱的进展,像是浓雾中偶尔透出的、几缕模糊的光斑。
就在这时,训练场的总教官邢涛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江初,临时任务,紧急,目标海域,你准备一下,立刻归队。”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需要。
江初握着电话,沉默了几秒,目光掠过窗外正在进行恢复训练的跑道。
记忆的碎片还在脑中冲撞,那个叫向暖的人的面容和那句“我欠你一个解释”还萦绕在心头,但命令就是命令。
“是。”他应道,没有任何犹豫。
治疗被迫中断。
他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再次踏上了征途,目的地是海外某个陌生的机场和那片充满未知的空域。
同一天,向暖下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塔台。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因为化疗而变得稀疏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抬起头,正好看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划破云层,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尾迹云像一道淡淡的伤痕,印在渐暗的天空上。
她清楚地知道,那架飞机不是他的航线,不是他的机型。
可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光点,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暮色里。
一个念头,无声无息地浮现在她空旷的心间:
“当他翱翔在万米高空,摆脱了所有的地面束缚时,那一刻,他会不会,暂时忘记那些沉重的过往?”
她的问题里,没有自己。
没有询问他是否自由,是否快乐。
她只是想知道,那片他守护的、广阔无垠的天空,是否能成为他片刻的避难所,让他从那些连他都无法完全忆起的沉重记忆中,获得一丝短暂的喘息。
飞机消失了。
天空重新变得空荡。
向暖开始写日记。
她没有记在备忘录,是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她觉得真实。
二零一七年四月二日
“阳光很好,把被子抱出去晒了。闻起来有太阳的味道。”
“希望晚上能睡得好一点。”
二零一七年四月五日
“吐了三次。胃里空空的,像被掏光了。”
“但还是努力吃掉了一个小面包。不能输,暖暖加油!!”
二零一七年四月十一日
“头发掉得更多了,早上起来,枕头上都是。”
“去剪短了。理发师问我要不要烫一下,我说不用。”
“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有点愣。”
二零一七年四月十八日
“在楼下遇到一只流浪猫,很瘦。给它买了一根火腿肠。”
“它蹭了蹭我的裤脚。心里好像没那么空了。”
二零一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又去复查了。医生看着片子,很久没说话。”
“我知道结果不好。没关系,我习惯了。”
二零一七年四月三十日
“雨璇硬拉我出去走了走。公园里的花都开了,很热闹。”
“只是看着,就觉得累了。”
二零一七年五月七日
“梦见外婆了。她在给我做糖饼,很香。”
二零一七年五月十五日
“把冬天的衣服收起来了。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穿上。”
“这个念头跑出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二零一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一次也没有哭。”
“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吧。”
日记很短,有时只有一两行。
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日复一日的吃饭、吃药、睡觉,和偶尔照进来的一点点微光。
她记录着身体如何一点点背叛自己,也记录着那些试图与之抗衡的、微不足道的努力。
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全凭当天的力气。
向暖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许久,墨迹几乎要晕染开来。
最终,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话语,还是流淌在了这绝对私密的领域里。
二零一七年六月十日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他了。”
“人们都说,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但我总觉得,暗恋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来时轰轰烈烈,走得悄无声息。”
“没有宾客,没有祝福,甚至没有那个穿着礼服的新郎。”
“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在心里,走完了全程。”
“所以,我大概是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结过婚了吧。”
“用我整个青春,做了一场无人知晓的仪式。”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仿佛需要积蓄巨大的勇气,才能写下后面的话。
“江初,”
“你是我的神庙,我的教堂,我的信仰,我的归处。”
“你是我赖以生存的氧气。”
“我仰望我的神明。”
“仿佛铁马冰河。”
写到最后一句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那汹涌的、冰冷的、足以踏碎一切的意象,正是她年少时所有爱意的真实写照。
寂静无声,内里却早已是金戈铁马,山河奔涌。
二零一八年。
新年是在医院度过的。
窗外的夜空偶尔会被遥远的烟花照亮,短暂地映亮病房冰冷的墙壁,随即又归于沉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取代了应有的喜庆与烟火气。
周雨璇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纸袋。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快的笑容。
“暖暖,新年快乐!”她走到床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看,我给你带了新年礼物!”
向暖靠在床头,因为持续的化疗和疾病的消耗,她比之前更加消瘦,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她看到周雨璇,眼睛里还是漾开了一点微弱的光。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顶假发。
栗色的及肩短发,带着柔和的微卷,很像她生病前头发的样子,甚至更显年轻俏皮一些。
向暖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真实的、带着惊喜的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顶假发,触感柔软,仿若真发。
“真好看。”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里面的高兴是真实的,“谢谢你,雨璇。”
周雨璇看着她脸上那久违的、纯粹因为一件小事而绽放的笑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抚摸假发,像是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她慌忙别过脸去擦,肩膀微微耸动。
向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新年到来的喧闹声。
周雨璇吸了吸鼻子,转回头,红着眼眶,看着向暖平静得令人心慌的眼睛,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很久、一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暖暖……”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你怕不怕?”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向暖听懂了。
怕不怕死亡的临近?怕不怕无尽的病痛?怕不怕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向暖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片偶尔被烟花点亮的、漆黑的夜空。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脆弱,却又透出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安宁。
过了一会儿,她转回头,看向周雨璇,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淡淡的、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怎么会怕呢。”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只是要去和我的爸妈,还有外婆,团聚了。”
周雨璇的眼泪再次决堤。
而向暖只是静静地笑着,伸手握住了好友颤抖的手。
在最后那次入院前,周雨璇陪着向暖,回了一趟芜城。
车子驶入那座记忆中的小城,熟悉的街景带着斑驳的时光痕迹扑面而来。
向暖靠在车窗上,安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她们先去看了爸妈和外婆。
墓地在一片小山坡上,四周很安静。
向暖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墓碑前,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擦去照片上的浮尘,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冰凉的碑石,仿佛在触摸那些遥远而温暖的岁月。
“我来看你们了。”她低声说,声音被风吹散。
离开墓地,鬼使神差地,车开到了芜城中学门口。
正是课间,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教学楼,奔跑,笑闹,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向暖隔着车窗,看着那一张张青春洋溢、无忧无虑的脸,眼神里有片刻的恍惚和深深的怀念。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关于某个人的所有记忆,如同被惊动的蝶群,无声地飞舞起来。
“雨璇,”她忽然轻声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年轻的身影上,“我们去拍张照吧。”
周雨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她们没有去那些时尚的影楼,向暖凭着记忆,指路找到了一家藏在老街深处的“芜城照相馆”。招牌是旧式的繁体字,漆色斑驳。推开门,能闻到一种老木头、旧纸张和定影液混合的独特气味。
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爷爷坐在柜台后面,正慢悠悠地擦拭着一台老式的海鸥相机。
看到她们进来,老人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拍照的背景是简单的纯色布幕。老人调整着灯光和相机支架,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老手艺人特有的从容。
在等待的间隙,老人看着互相依偎站着的向暖和周雨璇,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般说道:
“年轻真好哇……唉,就是这人生啊,真苦。”
他的话很轻,没有刻意对谁说,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向暖沉寂的心湖。
她穿着周雨璇特意为她挑选的、颜色鲜亮些的衣服,努力挺直因为病痛而佝偻的背,面对着镜头。
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个瞬间,她脸上带着练习过的、柔和的微笑。
心里却清晰地回应着老人的话。
嗯。
人生很苦。
但她把这最后的苦,和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甜,一起封存在了这张小小的相片里。
快门声落下,定格了她与这个让她痛过也爱过的世界,最后温柔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