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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看云端 ...

  •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慷慨地洒满病房,连空气都似乎比往日清新了几分。

      更难得的是,向暖醒来后,没有感到往常那样蚀骨钻心的恶心和令人绝望的疲惫。

      身体里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重感,仿佛被这暖洋洋的阳光驱散了一些。

      甚至,当护士送来早餐时——那是一碗清淡的白粥和几样小菜——她竟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饥饿。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粥是温热的,顺着食道滑下去,安抚了空荡许久的胃。

      她没有吐,甚至连反胃的感觉都没有。一碗粥,她几乎全部吃完了。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对于向暖而言,却像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一股真实的喜悦在她心底漾开,让她苍白了太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活人的光彩。

      当负责她的护士小林进来查房时,向暖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孩子般急于分享喜悦的语气,轻声说:“林护士,我今天感觉好了很多。”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指了指空掉的碗,“你看,我吃了一整碗粥。没有吐。”

      她期待着看到护士为她高兴,像之前她完成某项艰难的检查时那样,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小林护士看着那张难得有了点生气的脸,看着她眼中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亮光,嘴角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形成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苦涩的弧度。

      “是嘛……那很好啊。”护士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停顿,她避开向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低头假装整理输液管,重复着那句说了无数遍的程式化的鼓励,“我们一起加油!”

      敏感的向暖,立刻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

      护士的笑容没有抵达眼底,那里面没有喜悦,反而像像一种不忍卒读的悲伤。

      她眼底的光,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

      但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像往常一样,顺从地、甚至带着点自我欺骗般的用力,点了点头,回应了那句“加油”。

      “嗯!”

      护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她靠在墙上,手捂住嘴,没哭出声。

      护士见过的离别太多了,可是她每次都会哭。

      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阳光依旧明媚,那碗空掉的粥碗也依旧摆在床头柜上,证明着刚才那片刻的“好转”并非幻觉。

      可一种冰冷的凉意,却顺着脊椎,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向暖的全身。

      她缓缓地躺了回去,拉高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

      在医学上,某些终末期病人偶尔出现的、不合常理的“精神状态好转”和“食欲恢复”,有时并非病情转机,而是身体机能彻底崩溃前,短暂的、虚假的兴奋。

      像烛火熄灭前,最后那一次,格外明亮的跳动。

      许邵年的对象姜一幼是个幼儿园老师,还会唱歌,非常有名,开了演唱会,幼儿园老师只是一个副业。

      向暖跟她不算熟络,只在几次聚会中见过。但姜一幼却提着一个果篮,特地来医院看她。她坐在床边,没有说太多安慰的套话,只是握着向暖瘦得硌手的手腕,轻声而坚定地说:“向暖姐,我的演唱会,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你要来,我唱歌给你听。”

      向暖很感动,氧气面罩下,她苍白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微弱的弧度,轻声承诺:“好,我一定去。”

      演唱会的日子,定在二零一八年的七月七号。

      向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终究是失约了。

      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任何颠簸,连自主呼吸都变得奢侈费力。

      周雨璇将平板电脑支在床头,为她接通了现场的直播。

      屏幕里,是万丈光芒,是星海摇曳。姜一幼站在舞台中央,一袭白裙,像月光凝聚成的精灵。当前奏缓缓响起,她对着镜头,仿佛穿透了屏幕,她轻启歌喉,唱道:

      “在那些快要撑不住的晚上

      把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窗台旁

      世界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

      而我是唯一被遗忘的影像

      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响

      它说再等等天就快亮

      就往前走别回头看

      哪怕脚步蹒跚跌跌撞撞

      会有一个人举着灯火

      在路的尽头为你点亮

      就往前走把泪擦干

      哪怕伤口还在隐隐发烫

      这人间辽阔 总有一个角落

      值得你再为自己活一场

      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响

      它说你看啊天已经亮”

      歌词青涩而真诚,旋律像夏日傍晚的风。

      向暖已经很累了,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界漂浮,眼皮沉重地阖上,又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屏幕的光在她逐渐失焦的瞳孔里跳动,像风中残烛。

      但她还是看完了。

      用尽最后一丝对这人间的留恋。

      晚上,是最后一次姑息性化疗,更像是一场维系体面的仪式。

      周雨璇推着她的轮椅,走向治疗室。

      长长的走廊空旷寂静,只有轮子发出孤独的回响。

      快到门口时,周雨璇猛地停下,蹲下身,双手死死攥住向暖冰凉的手,眼泪砸在她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暖暖……”她喉咙像是被撕扯着,声音破碎不堪,“真的,真的不告诉他吗?至少让他知道……”

      向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涣散的目光在好友痛哭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然后,她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眼神像结了冰的湖,平静,空洞,映不出任何倒影。

      人生好苦啊。

      她的人生好像生来就是苦的。

      这么苦,怎么去爱人呢。

      她不想再打扰他了。

      她的神明,应该永远皎洁,不该被她这缕即将湮灭的尘烟所沾染。

      就这样,无声无息,挺好的。

      麻药顺着静脉,带着冰冷的触感,漫溢开来,吞噬了最后一点知觉。

      意识像沉入不见底的深海,光线和声音都在急速抽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耳边似乎还在顽固地回响着姜一幼清亮的歌声,那旋律缥缈而温暖,歌词断断续续,唱着“它说你看啊天就快亮……”

      向暖想,真好。

      这结局,真的很好。

      因为十二年前的这一天,在那个弥漫着香烛和悲伤气味的夏天,在芜城老家逼仄的堂屋里,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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